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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林发觉自己可能搞错了什么,因为刚才他和颜悦色的去问士兵军中伙食如何,旁边的几个小军官立刻神色大变,跪着发誓说绝对没有贪墨克扣士卒的口粮,如有一粒入私囊,甘受军法处置。
不甘心就此罢休,他又把态度放得非常和蔼可亲,去问另一个士兵想不想家,结果士兵吓得满头大汗的跪在地上,磕着头说我是世代军户出身,绝对不会当逃兵。
总之,秦督帅在所有士兵和军官的眼里,都好像一头可怕的史前怪兽,别说他自己郁闷,就连扮成亲兵跟在旁边的白霜华,见此情形也笑得肚子疼。
直到邓子龙和刘綎赶到,两位将军也是惶恐又着急,秦林从他们的反应看出来,也许自己真的没搞对。
他再三声明,绝对没有针对任何人,只是向士兵嘘寒问暖,然后朝旁边走,又招了招手让两位将军跟过去。
刘綎还在一个劲儿的请罪,邓子龙更是不放心,随着秦林走到旁边,低声道:“是末将荒谬了!奉督帅钧旨率军来援,末将唯恐行辕有失,所以提兵火急赶来,没有来得及准备孝敬督帅的礼物,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可怜邓子龙出生入死几十年,这会儿还诚惶诚恐的低着头,须发如雪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
想当年邓子龙也曾意气风发过,可结果如何?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头来参将做到老,现实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或许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见到他老而弥辣的一面吧!
秦林听到这里,无奈的连连苦笑,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哼,朝廷大将,想的都是这些蝇营狗苟么?”白霜华一直跟着秦林。闻言忍不住笑道:“邓子龙你忒也门缝里看人。这位秦督帅府中金山银海,重开丝绸之路是他主持,五十万银子送给皇帝充内帑,五峰海商也是他家的,东西两洋贸易的厚利尽入囊中,哪稀罕你那三瓜两枣!”
当年邓子龙率军平定湘西白莲教起义,白莲教曾经试图暗杀他,是秦林予以破坏;如今时移势易。白霜华不再是白莲教主,邓子龙也从平内乱转为御外侮,白霜华自然不会再设法杀他,但言语间也不会有多客气。
反而是这种态度,让邓子龙相信了她说的是真话,老将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兀自不放心的追问:“末将惶恐,秦督帅……”
秦林郁闷的摆了摆手,再三解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表现爱兵如子,提振提振士气。
“爱兵如子?”邓子龙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
刘綎和邓子龙稍有不同,他毕竟和秦林自昆明出发同行了几天,思前想后觉得秦林的脾气确实很好,至少对属下很不错,于是试探着反问:“不知秦督帅以为。应该如何爱兵如子?”
“身先士卒,同甘共苦!”秦林理直气壮的答道。不仅古书上这么说的,看到戚继光、俞大猷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就算咱们秦督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督帅万万不可……”邓子龙和刘綎脱口而出,然后察觉到不应该在督帅面前失礼,又把下头的话吞了回去。
秦林眉头一剔,心中自有三分不快。但看着两位将军欲言又止的神态就很快警醒。诚恳的向他们询问原因。
邓子龙还在犹豫,刘綎已察觉秦林确实不懂。陪着笑说:“督帅有所不知,过去文臣的督师,那都是士林中极有文名的老先生,咱们领兵将官有事呈请,尚且担心言语粗俗冲撞了,底下军官士卒更不敢烦渎清听,所以督帅好意询问,他们反而吓得魂飞魄散,唯恐冒犯督帅的虎威。{}”…,
原来大凡文臣督师,都是领着尚书、侍郎、都御史的衔头,一个个眼高于顶,和领兵主将指点机宜,就已十分不耐,谁肯和目不识丁的大头兵说话?
邓子龙见秦林并没有生气,想想毕竟有在蕲州的那份交情在,也就干脆豁出去了:“至于督帅说身先士卒,更是骇人听闻。督帅是一军之首脑,自当在中军筹谋方略、决断机宜,有吾辈为督帅之爪牙,率军冲锋陷阵便足矣。谁敢叫督帅亲冒矢石?万一有什么伤损,吾辈万死不能辞其咎!”
秦林无语,无论是策动四路大军出塞进逼土默川,还是配合戚继光伏击图门汗、董狐狸,他都没有自己督率军队,并不具备这方面的经验,想来刘綎和邓子龙久经沙场,所说是不会错的了。
“那么,我这个钦差督帅岂不是没什么用处,坐在中军帐无所事事了?”秦林自嘲的笑笑。
怎么会没用?刘綎和邓子龙都极为惊讶,两双眼睛睁得老大,异口同声的道:“督帅何出此言?督帅代天巡狩、监军押阵,飞檄四方征调粮草民夫,战前筹划方略,战时临机决断,战后记点斩首和俘获,向朝廷禀报升赏……若无督帅在此,末将等断不敢与莽应里决战!”
两位将军见秦林真的不懂,就和他仔细解释,在朝廷现行体系中督师大臣的作用非常之大。
比如说征调地方的粮食和民夫,以他们俩的本事那是绝对没法应付永昌府的这些官绅豪强,唯独秦林坐镇行辕,地方官府和士绅不敢怠慢,才有源源不断的民夫和粮草接济。
同时,战争期间秦林要代表朝廷行使监军权力,根据将士的表现做出生杀黜涉的决定。
战后,记点斩俘缴获,上报兵部为立功将士请求封赏同样是督帅的职权,另外各军在战争期间花销的军费、消耗的兵器甲杖,也要由秦林审核认可之后,才能到户部核准报销。
“当年在浙东和倭寇大战,因为斩获的人头差了十三颗,末将被御史弹劾虚报战功,差点下狱论罪……”邓子龙说着说着就神色黯然,不过很快就开心的笑了:“这次闻得是秦督帅坐镇,末将喜不自胜,心头那点小九九也不瞒人,督帅在朝中何等威风。不是寻常人物可比的,料想此战之后,再没有谁来鸡蛋里挑骨头。”
刘綎也笑眯眯的道:“邓老叔说的不错。末将历次打仗,从来没有打败过,唯独战后报销时受够了户部司员的闲气,不知自掏腰包赔补了多少!现在好了,秦督帅在京师威风大、手面阔,画过押的报销。看户部哪个狗东西敢驳回来?”
因为秦林这个督帅的分量够重,行事有种种方便,所以邓子龙和刘綎非常乐意在他帐下听用。
原来如此,秦林这下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么,我怎么做。才能让将士们觉得放心,肯出力打仗呢?”
答案是尽量从容不迫,表现得对战事漠不关心,甚至装出胜败都无所谓的样子,将士们就会认为这位督帅来头很大,在朝中的根脚极深,那么打了胜仗自己应得的封赏不会打折扣,如果吃了败仗,有督帅顶在前头。朝廷不会过于迁怒,就算战死沙场,督帅也有向朝廷请到丰厚典恤的能力。
相反,如果督帅表现得过于关心胜败,将士们就担心他根脚不够深,一旦战事稍有不利就自身难保,那么到时候谁来替大家挡住朝廷的雷霆震怒,谁来替牺牲者留下的孤儿寡母请求典恤?…,
邓子龙表示,从来督师的文臣都会留在中军帐附庸风雅。峨冠博带的和幕府中的夫子们吟诗作对。这样做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能给将士们带来信心。让他们相信督师的地位够高、根基够深。
当然,这和瞎指挥无关,比如英宗朝的大太监王振自我感觉太良好,搞起外行指导内行的一套,就弄出了土木之变。
刘綎补充说,当年王阳明督帅大军,除了定下大的战略之外,就是整天待在中军帐练气功,没事儿还要在深更半夜发出怪叫,结果将士们都相信他胸有成竹,于是士气大振,打败了反叛的宁王。
所以他提出建议,秦林可以仿效王阳明,在中军位置练练气功,假如嫌马背上不好打坐,也可以和两位师爷做几首诗,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和战争无关的事情,就算这样做不能大幅度提升士气,也能让将士们安心,待会儿打仗自然有进无退。
秦林总算弄明白了,督师最大的实际作用,是军队和朝廷之间的一道桥梁,既代表朝廷监督军队,又为军队协调和地方关系,征调民夫粮草,并在战后替他们争取封赏和典恤。
在明朝的官僚体系中,督师是个战争中不可或缺的核心角色,如果缺了他,战争根本就无法进行。
朱元璋建立明朝,封的头号功臣不是战无不胜的徐达常遇春,不是神机妙算的刘伯温,而是筹措粮草、简拔人才、处理庶务的李善长,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秦林目前这个督帅角色,就类似于当年的李善长。
“那好吧,”秦林答应了刘綎。
但他既没有去和孙承宗、徐光启作诗,也没有练什么气功,而是骑着马走到乘着白象的思忘忧身边。
土司小姐赤着白嫩的双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白象,居高临下笑眯眯的看着秦林,云南明丽的阳光照出少女脸庞上一层柔柔细细的绒毛。
“思小姐,能让我骑骑敢住吗?”秦林咧开嘴,坏坏的一笑:“我保证不割它的鼻子。”
思忘忧并没有命令大象停下,而是俯身伸出手,歪着头挑衅的看着秦林:“来呀!”
那好吧,秦林站上马背,握住少女柔软的手,借势一跃便攀上了白象的背,坐在了思忘忧身边。
少女脸一红,被秦林握过的手心有些发热。
白象虽大,背上的象座却不宽,因为按照孟养的规矩,神圣的白象只有土司思家的人可以乘骑,而思家几十口被莽应里杀害,嫡脉只剩下思忘忧一人,这象座就没为第二个人留下位置。
秦林和思忘忧紧挨着,云南天气暖和,土司小姐只穿着一层薄薄的贴身裙子,白嫩的胳膊都露在外边,秦林挨到只觉凉的。
秦林终于发觉不妥,朝旁边让了让,却没想大象看起来没有毛,其实皮肤上稀稀落落生着极硬的短毛。顿时扎得他呲牙咧嘴。
咯咯咯~~思忘忧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见秦林发窘,反而笑得前仰后合,异族女孩生性活泼胆大,便朝旁边挪了挪,又把秦林拉了一把:“秦大哥恁地生分,何必呢?敢住身上的毛多着呢,扎你一身都是眼!”
秦林笑着摸了摸头。心说倒是自己着相了,紧挨着思忘忧坐了,朝下指了指白象的大脑袋:“敢住很聪明啊,除了做战象,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啊?少女伏下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想了想,欢喜的道:“秦大哥要看么?那可多啦,喷水、跑步、鼻子卷东西、它还能拿鼻子握笔画画呢!”
本来思家得到幼象,并没有准备将这头珍贵的白象用于战争,而是陪着思忘忧玩耍的居多,学了不少逗小女孩开心的把戏。
秦林要看,思忘忧格外高兴,命人取来纸笔,但见白象敢住真的用鼻子卷起画笔。在纸上一笔一画的画了起来,虽然近乎小孩涂鸦,倒还看得出是什么,宽大的广场、像戴了帽子的建筑,原来是它把紫禁城里的物事画了出来。
“不错,不错!”秦林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思忘忧也笑逐颜开,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与父母兄长看白象戏耍的时候,良久良久,少女终于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偷眼瞅了瞅秦林:秦大哥这么高兴。嘻嘻,就让他多乐一会儿吧!
秦林和土司小姐乘着白象。先是让它运笔做画,接着又命令它去路边水坑里吸了水,到处乱喷着玩,最后又让它跑到山坡上,伸长了鼻子昂昂的叫,玩的不亦乐乎。
李建中不知道怎么回事,顿时眉头大皱:这个乘龙快婿固然是好,可惜少年得志,终究有些轻浮,而且思小姐……罢了罢了,也是为国为民出力,并肩战斗浴血厮杀过的。就是军中将士见着,恐怕不好吧?
如果秦林是领兵大将,那还真有点不好,可他是钦差督师,那就不一样了,官兵们顿时安下心来:秦督帅果然名不虚传,朝中根脚是杠杠的啊,要不能在决战前夕还这样满不在乎?有这号大人物担任督帅,大伙儿总算没有后顾之忧啦!
“看秦督帅的样子,咱们这次一定能打赢吧?要不他该忧心忡忡了,也不会这样轻松嘛!”一名士兵这样问同袍。
战友扛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兵器跑得满头大汗,却丝毫没有羡慕嫉妒骑象乱跑的秦林,倒是舒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是呀!刚才他来问咱们伙食开得好不好,又问想不想家,还以为和将主不对付,要故意寻个克扣粮饷、士气低落的错儿呢,没想到他老人家大人大量,这么快就原谅了两位将主。”
“胡说什么!”一名什长呵斥士兵,待说话的士卒闭上嘴巴,他自己却转身去和另一名什长说话:“秦督帅委实少年英雄,委实不把缅兵放在眼里,看样子俺们打胜了且不说,就算一时失手做了刀下鬼,他老人家请到的典恤也要优厚些。”
同僚把他啐了一口:“胡说八道,怎么死啊死的,呸呸呸,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未料胜先料败嘛,”什长打个哈哈,又道:“俺先把断头话说了,待会儿反而胆壮心雄什么也不怕。”
唯独徐光启和孙承宗不明所以,看到大战在即,秦林还在和土司小姐骑象胡闹,两位师爷急得不行,一起跑来相劝。
“东翁,再往前十里,就是莽应里屯扎的营盘,还是早做些准备吧!”徐光启温言劝道,又暗暗打量思忘忧,心说这位小姐果然明眸皓齿颇为美丽,但一个夷人土司,精赤着一双脚,秦督帅不会看上她了吧?
孙承宗本来就黑的脸,这下子越发黑了,忍住气闷声道:“督帅自然胸有成竹,可如此作为,恐军心动摇啊!”
“胡说八道!”秦林毫不客气的大声呵斥:“本督帅位列武职一品,天子信重以东厂督主相托,朝中照应我的大人先生多着呢,司礼监、内阁、定国公、黔国公、兵部、户部,都对本督帅百依百顺,什么样的典恤都请得到,什么样的功劳都奏得准,怕什么军心动摇?”
孙承宗气得不行,正要大声争辩,却见秦林悄悄眨了眨眼睛,顿时若有所悟。
秦林此言一出,众官将越发百倍放心,这可不是督帅胡吹大气糊弄人,是他骂自家师爷说出来的,那还能有假吗?
所有的官兵都看出来,秦林这般意气风发,一副达官显贵的做派,充分显示他在朝中的地位不同凡响,什么样的典恤都请得到,什么样的功劳都奏得准,这两句要多给力有多给力,顿时士气大振,旗帜飞扬、枪刀如雪,大军的心气儿都高了三尺!
自从秦林爬上大象,白霜华始终板着脸,至此终于稍稍和缓,她冷笑着问邓子龙、刘綎:“既然督帅如此要紧,你们怎么肯让他随大军前行?干脆留他在行辕嘛!”
刘綎和邓子龙互相看看,晓得这位亲兵有些不同,便指了指秦林所乘的踏雪乌骓,老实回答:“督帅有宝马,就算打败,他也能逃走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