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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的京城才有了些天光,一线微微的白色照进了朱门绮户,走廊下已经有丫鬟捧着盥洗的盆子帕子走来走去,脚步声很轻,就如春蚕在吃着桑叶一般细微作响。阑干外头的木芙蓉开得正好,娇艳的红色就如画笔新涂上去一般,娇软柔嫩得要滴出水来,有两个丫鬟臂弯里挂着篮子伸出手来攀着最新鲜的一枝,一只手拿了花剪,正
在想要将花朵从枝头剪下。
“咱们府里的日子可是越来越好过了。”
一个丫鬟捧了碗口大的花放进篮子里,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比早几年可是要好过多啦。”
今年端阳节,府中发放节礼,每人领到四个粽子,一等丫鬟一两银子,二等丫鬟半两,就是那些粗使小丫鬟,也领到了两百文,个个都很是欢喜。“还不是娘娘在宫中比原来日子要好过些了?这便是人家常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娘日子好过了,咱们府里也跟着有好日子过。”同伴笑嘻嘻的答了一句,眼睛朝主院
那边瞄了过去:“国公爷要上朝去了。”张祁峰从主院走了出来,他六十余岁,在大周官员里算是年纪大的了,本来早就想要写奏章请辞官职,可老对头陆思尧还稳稳的坐在大司农的位置上,他怎么能走开?为
了女儿的皇后之位,为了张家能稳若磐石,他必须继续呆着,到了将陆思尧弄下去那一天,他也就可以上表请辞了。几个儿子里边,长子张鸣镝做事最得力,可还有些妇人之仁,或许是从小延请的那位西席对他颇有影响,有时候总喜欢用最仁厚的心思去揣度他人,这是令张祁峰最不满
的一点,若是太平盛世朝廷一团和气也就罢了,可现在哪有什么一团和气,处处都是勾心斗角,若不拿出些手段出来,只怕是难以保得张府安宁。眉毛渐渐的皱了起来,张祁峰有些忧心忡忡,本来想趁机将陆思尧一举扳倒,让江南种谷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万万没想到信赖的心腹兰如青竟然做出这样愚
蠢的事情来——这莫非是上天注定陆思尧还能苟延残喘几日么!
“父亲。”
张鸣镝从旁边小径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白净脸庞剑眉笔挺,穿着一件深绯色的常服,腰间挂着一个紫色锦囊,看上去神采飞扬。“鸣镝,今日朝会上,陆思尧那老贼定然会将青山坳有江南种谷出秧之事上奏,咱们要想法子来将这劣势扭转过来才是。”张祁峰声音压得很低,几近耳语:“真真是人算不
如天算,如青怎么会出这么大纰漏,亏得我以前还赞他细心体贴,稳重可靠,简直是识人不清。”
“父亲,我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
张鸣镝原本就是不赞同用这法子的,毕竟江南种谷不出秧,百姓们拿什么去交赋税,又用什么去糊口?可张祁峰坚持,他这个做儿子的还有什么办法?“鸣镝,你可想过没有,正是要有这样的后果,才能让陆思尧的罪过更重一些,百姓交不上赋税,京畿州郡的大牢里定然会多了不少被关押的囚犯,再轻些便是发配去做苦
役,最最要紧的便是没了粮食没饭吃,乞讨还算是好的,更糟糕的是有些人会变为流民,或是变成抢劫掳掠的山匪……”
“父亲!”张鸣镝有些于心不忍,那可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最终竟然要走上这一条路!
张祁峰淡淡一笑:“鸣镝,我这只是说最严重的后果而已,老百姓不会有那么傻,肯定会赶着补种上自家留的种谷,只是耽搁农时,收成不会如往年而已。”只是耽搁农时……张鸣镝有些不认同,难道父亲就不知道耽搁农时对于百姓们意味着什么!可是总比逼着百姓去做强盗要好,他闭了闭眼睛,没有再出言发对,毕竟他知道
父亲的安排,要将陆思尧给踩到脚底,必须要用狠厉的手段,后果越严重,陆思尧的下场就会越难看。连年穷兵黩武国库空虚,正是需要粮食银两的时候,京畿地区不仅没有如同陆思尧描述的那般增产,反而连赋税都交不上来,皇上肯定会震怒的,关键就在于这震怒的程
度了,若是后果严重到皇上震怒到不念旧情,那陆思尧就完了。没想到江州城的青山坳有一家农户的江南种谷出了秧,张鸣镝得知是兰如青做下的好事,心里百味陈杂,他知道父亲必然会生气,可也支持兰如青这一时的妇人之仁,毕
竟总得让百姓们有一条活路不是?“父亲,既然秧苗都已经种出来了,咱们也不必再多想,这不只有一户人家出了秧么,皇上心中定然还是有些不满……”张鸣镝一边跟着张祁峰朝前走,一边商讨这个问题:
“若咱们再引导皇上朝陆思尧出主意不力上头,旁人都会知道这是咱们张陆两家不和,正在落井下石,故此我觉得咱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张祁峰眯眼看了看张鸣镝:“反其道?如何反?”
“咱们可以附议陆思尧。”
“什么?附议陆思尧?”张祁峰嗤之以鼻:“这算是什么法子?”“父亲,你想想看,只有一家出了秧,能种出多少稻谷来?对于这空虚的国库,不过是九牛一毛,若咱们说赞成陆思尧的主意,皇上咀嚼之下,只会越发愤怒……”张鸣镝微
微一笑:“咱们抢在陆思尧前边出个主意,既能救皇上的急,又能让陆思尧没有颜面,这可是一箭双雕。”
张祁峰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只有一步之遥的长子,有些惊诧:“出主意,莫非你心中已经有了计划?”“父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个法子并不是上上之选。”张鸣镝没有回避张祁峰的目光,虽然他知道父亲嫌弃他有时候过于优柔寡断,可他依旧觉得天下苍生不该成为
斗争里的牺牲品:“若是娘娘知道了父亲用这主意来扳倒陆思尧,肯定也会不赞成。”
张祁峰沉默片刻道:“你意欲何为?”“不是说江州城有农户的江南种谷出了秧?咱们可以向皇上建议,让那家农户好好耕作,种出能适应咱们北方气候的稻谷来,到时候再广为推行,这样一来,既能不让人生
了疑心又能让皇上高兴。”
“你的意思……”张祁峰沉吟了一声:“不是让那些谷物灭,而是让它长?”“父亲,本来这事情看起来就有些奇怪,这次咱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才将所有的种谷都更换了,若是明年还要这样做,若是有人自己直接从江南买回来种谷播种,咱们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不留痕迹?更何况那家农户已经种出,陆思尧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绝对会派人好生看管,要下手也是难得,即便咱们成功将那几亩稻田毁掉,这更会
引起陆思尧怀疑来追查种谷可否出了问题,父亲大人觉得呢?”张祁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张鸣镝说的有理,现在京畿附近州郡都没有种出秧苗来的,唯有江州这一户,而就是连这一户的秧苗也忽然被毁,如何不会叫人起疑心?
陆思尧不是蠢货,他一直就在调查种谷的事情,若是京畿地区早春的倒春寒和几场大雨还能掩饰稻种做了手脚,可是接下来稻田里的秧苗被毁那是没办法再掩饰。
他不蠢,故此从一开始他就没想到要将青山坳那几亩秧苗给毁了,也没想要对崔老实一家下手,要真是下了毒手,只怕这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事情咱们见机行事,不必表现太明显。”张祁峰觉得自家冲出去给皇上出主意,不如授意旁人去做的好,毕竟陆张两家表面上和气,私底下却势同水火,朝堂上的群臣心里都明白着呢,只有几个糊涂蛋还当真以
为他们两家交好。见张祁峰点头,张鸣镝这才放下心来,父亲总算没有固执己见,否则受苦的还是京城百姓,那位青山坳里得了兰如青种谷的崔家,也曾为长姐尽心抚养了二十年孩子,该
给他们得些好处作为感激。兰如青曾经私底下与他说过那家人的事情,据说那个过来守望门寡的小媳妇格外聪明,用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法子来种地,这更是个好掩饰为什么只有她家种谷出秧的事实
,若是皇上龙心大悦,指不定还能给她家一些嘉奖,也算是补偿了。
华表下群臣齐聚,众人拱手行礼互相问候,似乎很久都没有见过面——其实昨日才一道上朝下朝,可他们这般举止,做得委实逼真。
张祁峰与自己的一些相交拾级而上,谈笑风生,有人轻声道:“大司农过来了。”他回头一看,就见陆思尧一脸倦容从后边走了过来,只不过眉宇之间已经比早几日要舒畅了不少,他微微一笑:“陆大人,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