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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总会来,逃也逃不掉,白灵送走孙玉柱,正对上邹城幸灾乐祸的笑,她把肉扔给他:“你去收拾了,把肥肉耗油,油梭子留着包饺子吃,瘦肉剩下一斤,其他的腌上。”吩咐完这些,白灵继续回床上躺着。
白灵喝了一碗邹城递过来的红糖水,觉得稍稍舒服一些,姥姥姥爷那是瞒不下去了,下次回去肯定得讲实话,不过也没关系,早晚都得说。
邹城按照白灵的话,耗了三大碗油出来,放在菜板上等凉的功夫,他进屋来把手捂在褥子下面:“外面好冷啊,晚上你吃什么?”
晚上啊,白灵想了想:“把中午的汤热热吧,我肚子疼没什么胃口。”
白灵直到月事结束后肚子才不疼,恢复了生龙活虎,一眨眼就到了周末。邹城骑自行车送她回去,到了小杨庄村口,邹城煞有介事的说道:“总有一天我会登上你们家的门,嗯!”
白灵笑道:“那我抬高门槛。”两个人说笑几句,村口人来人往,白灵没多待,嘱咐邹城按时吃饭,跳下自行车往村里走。
路上她碰到了周婶,周婶带着胖胖,胖胖跟在周婶后面哭,一抬头是一张大花脸,白灵忙问怎么了,周婶气不大一处来,回道:“我不在家这崽子都翻了天了,这不把杨大姐家的傻妞给打了?人家小姑娘头都破了,我带着他道歉去。”
胖胖拿袖口擦把泪:“去就去。”
白灵安抚胖胖几句,胖胖揪着她的衣角说道:“灵灵姐,你有时间找我和我妹玩啊。”白灵连忙答应,从兜里摸出两个糖球:“来,拿着。”
周婶推辞说不要,一个小孩老吃什么糖,让白灵留着自己吃,白灵道:“没事,别人给我的,我也不爱吃糖,给孩子吃吧。”
白灵回家后才知道,周婶不愿意做住家裁缝了,不为别的,两个孩子还小,没时间照顾,而且周家大嫂怀了孩子,家里男人得下地干活,其他的小的小,怀孕的怀孕,琐碎事只有周婶一个人里里外外忙活,大儿媳妇没怀孕的时候还能搭把手,现在只能靠她一个人,确实走不开。
桑红芹说:“其实也不碍事,你周婶最近忙,要是有住家的活计,我一个人去也行,就是做的慢一点,少收点工钱人家东家也愿意,等她以后方便腾开手,我们再一起搭伙干。”
桑红芹跟周婶不同,桑红芹家里无牵无挂,老头子不用她操心,白灵大了又不在身边,她随时都能拔开脚去做活。
白灵把让文桂从上海带来的两双鞋递给桑红芹:“姥姥,这两双鞋是我邻居去上海,我托她带回来的,你做鞋参考参考这个样式,姑娘们指定喜欢。”
白灵本来以为,这两双鞋最快要下周才能送到桑红芹手上,谁知道胖婶一家提前回来了,本来说待一星期,结果三天就回了涞水县,上海之行似乎不太愉快,白灵也不好多问。
文桂买东西的眼光很好,这两双鞋一双是白力士鞋,另外一双是棕色的塑料凉鞋。这两种鞋都是新兴的款式,也就是上海这种大城市有,白灵在西泽市都没见过。
白灵记得秦海芬家里有一张《冬瓜上高楼》的年画,里面的马尾姑娘穿的就是白色力士鞋,如果配上衬衣,穿起来更精神!
棕色塑料鞋款式倒是中规中矩,鞋头前半部分是半包着的,凉鞋夏天穿着更透气,前面鞋头看起来像是一个“丰”字,穿上的时候会发现鞋底邦邦硬,还会发出嗒嗒的响声。
桑红芹琢磨着料子,白力士鞋还好说,供销社有供应的涤棉帆布,白色的军绿的都有。涤棉帆布耐磨性好,不起球,也不会卷毛边,脏了洗洗刷刷都没问题,谁要是想找桑红芹做力士鞋,拿着布票去供销社就能买到布。
至于塑料凉鞋,没有地方有塑料卖啊,人家塑料凉鞋都是工厂加工出来的,桑红芹可做不出来,她左思右想,也没有主意,只好先把鞋子放在一边:“我先把力士鞋摆出来,先看看有没有人做。”
其实力士鞋,就是后世大家穿的小白鞋,时尚就是一个轮回,六七十年代流行的鞋子,几十年后又开始风靡。
聊完鞋子,桑红芹把孙玉柱支出去,拉着白灵去了里屋,问道:“你姥爷说让你回来自己交待交待,现在也没别人,跟姥姥说说。”
白灵心思转了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说起,捡着重要的跟桑红芹说了一遍,桑红芹脸色没变,问道:“就是那天在火车上见到的后生?”
白灵点头,桑红芹说道:“是你们学校副校长的亲戚啊,这样的话就可靠了,其他的不说,人的来路可一定要清白,人品你觉得不错,姥姥相信你的眼光,再说了,慢慢处呗,现在又不是旧社会,如果不适合也没关系。”
白灵有点发囧,她姥姥真是看得长远,已经帮她把退路想好了,桑红芹既觉得心里放下一个包袱,又不免隐隐的担心。
女儿就这一个孩子,现在越来越大,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他们老两口能帮上的有限,盼着白灵能遇到一个对她好的人。
桑红芹沉思片刻说道:“灵灵啊,邹城对吗?啥时候他有时间,带他回家吃个饭吧,也让我跟你姥爷见见面。”
桑红芹提这个在白灵的预料之中,邹城早就跟她说,用不了几天,她姥姥姥爷就得要见见他,毕竟放不下心,白灵说道:“行,我回去问问他的时间,来之前跟你们打招呼。”
孙女的终身大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那个后生桑红芹好歹见过一次,人似乎还不错,尊敬老人,为人有礼貌,看起来很有教养。
桑红芹继续研究那双白力士鞋,这双鞋早晚得拆,拆完后才能研究鞋子有几部分、大概需要多少布料,桑红芹拆完后,还能原样给缝上,所以这双鞋也糟践不了。
桑红芹说干就干,早一点研究透这双鞋,就能早一点挣钱。
白灵去厨房做饭,让桑红芹安心研究鞋,猪肉还有一条放在案板上,是留出来今天吃的,白灵问了一句怎么吃,桑红芹怕白灵听不到,扯嗓子说道:“你姥爷从山上回来,摘了半篮子野辣椒,你把辣椒切了,做辣椒炒肉就行。”
桑红芹夫妇都能吃辣,白灵也不遑多让,辣椒有红有绿,颜色鲜艳,除了这道菜,家里还有几块排骨架,白灵炖了一锅排骨胡萝卜汤。
孙玉柱趁着闲暇时间,在外面编竹筐,桑红芹现在主要就是做裁缝,家务都得靠孙玉柱操持,他上山除了砍竹子,去的早的话还会往山里面走走,拣点野蘑菇、榛子核桃,捡上一筐,就能拿到收购站去卖,方便省事。
孙玉柱还捡了点猴腿跟蕨菜,现在的野菜卖不上价格,一分钱一斤人家都不愿意收,还不如留着自己吃,还能改善改善伙食。
瓷盆里有山里红,圆圆的红红的,吃上一颗酸倒牙,孙玉柱端给白灵:“灵灵啊,山里红你拿回去当零嘴吃,太酸了,我跟你姥姥都不喜欢,你要是爱吃啊,姥爷还给你摘。”
白灵接过来放嘴里一颗,酸,真是酸!她咧咧嘴,不过还是挺好吃的,平时吃几颗也不错,白灵招呼姥姥姥爷吃饭,一家人刚登上饭桌,周婶在外面叫人:“白灵姥姥,你在家吗?”
桑红芹喊道:“她周婶吧?快进来吧。”
周婶是自己过来的,找了个小板凳坐下:“你们吃你们的,我就是过来跟你说几句话,你看我们家事情多,我也没时间东奔西跑。”
桑红芹放下饭碗,说道:“这有啥?你们家忙,你就先顾家,老大媳妇怀了两个多月了吧?正是要操心的月份,等她生了孩子,你再搭手呗,缝纫机我还用着,挣得钱咱们三七分。”
周婶过意不去,连忙说道:“缝纫机我放家里也没啥大用,你用你的,不用分我钱,我啥也不干还能分钱,太见外了。”
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那个要给钱,另外一个死活不收,最后白灵说道:“周婶姥姥,你们各让一步,周婶一分钱不收,我姥姥心里也过意不去,就二八分,也没多少钱,周婶也别推辞了。”
桑红芹应和道:“就按照灵灵说的这个办吧,我也不多分你,要是没有你,我也干不了这个。”
周婶过来除了说这个,还有另外一件事,她想麻烦桑红芹给大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做件衣裳,现在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布料的颜色别用太花的,男孩女孩都能穿,孩子落地得有件像样的衣裳啊,好在婴儿小,用不了多少布头。
棉布七毛二一尺,月子里的娃娃做衣裳二尺布就足够,周婶扯了一块石青色棉布,带过来给桑红芹。
这对桑红芹来说不算什么,做件小孩的衣裳不在话下,桑红芹抖落开棉布,目测了一番,说道:“这点布不少,除了衣裳,剩下的布头我估量着还能给孩子做双袜子跟小帽子,你看行不?”
周婶喜出望外,没成想还能多做别的,脸上乐开花:“再好不过啦。”
孩子的衣裳不怕大,小孩长的快,大一点能多穿两年,反正不着急,桑红芹把布头放一边,先吃饭,周婶说家里下午来客人,她得先回去。
白灵随口问道:“周婶家里亲戚来了?”
桑红芹也纳闷:“应该不是,看你周婶挺开心的,估计是好事儿。”
白灵从家里走的时候,身上挂的东西满满的,孙玉柱索性给她找来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山楂、蕨菜、蘑菇等等山货。
孙玉柱对山上熟悉,角落缝隙他都能找到山货,小杨庄的人很少有人上山,饥荒那两年村民一窝蜂的往山里跑,树皮都被啃没了,后来听说出了事,进山的四五个壮劳力不明不白死在山里,血肉模糊的,好多人都传言说是碰到了山里的野猪,大家都惜命,从那以后很少人上山。
其他人去的少,有一个好处,山上的东西不会被摘光,所以孙玉柱每次往山里面走走,都会有收获。
桑红芹嘱咐道:“有时间记得带他回来,给我们瞧瞧。”白灵应了一声:“知道了。”
邹城休息日一般都是过来找白灵,偶尔去三姑家一趟,邹副校长老叫他过去吃饭。白灵问邹城什么时候跟她回小杨庄,邹城得意洋洋的说道:“下周吧,你放心,我肯定好好表现。”
白灵撇撇嘴:“你倒是挺着急。”
白灵把从家里拿来的山货都晒在窗台上,等晚上的时候再收进来,邹城这次回省城给她买了好多东西,衣服她都先留了起来,列宁装也不着急做,倒是收音机,真的是太有用了!
虽然现在收音机频道的内容并不丰富,但这是唯一排遣寂寞的渠道,白灵晚上躺床上,都会打开收音机,调到喜欢的频道,白灵把收音机的钱给了邹城,邹城不愿意要,两个人争执很久,邹城看白灵要生气了,才收下钱,衣服布料邹城买就算了,收音机这么贵,她不能白拿,侨汇票她没有,只能把钱给他。
邹城不情不愿拿着钱,自言自语道:“总有一天我的就是你的,看你还客不客气。”
白灵过去顺顺他的毛:“去公园逛逛吧,好久没去过了。”
邹城骑自行车带白灵去的公园,县城不算大,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门口,邹城让白灵先坐着,自己去买了两根冰棍,现在这个季节,草绿了柳树也抽了芽,正说着话白灵见到了熟人:韩守国,他跟在一个老妇人后面,老妇人抱着一个婴儿,看来是一家人带着孩子出来晒晒太阳,天气大好,确实适合出来走走。
韩守国跟白灵打了个招呼,匆忙又跑开,邹城问:“这是你们班的学生。”
白灵咬了一口冰棍,回道:“是啊,就是上次饿晕的那个,今年光景好多了,供应也提上来一些,还能饿晕了,不过也难怪,他们家孩子也是多。”
白灵周一去学校上课,农业常识课上需要有同学配合她,就随手点了离她最近的韩守国,韩守国慢步挪上讲台,白灵对着课本念,她正好讲到耕种的这一课,白灵也不会啊,实践才能出真知,她提前问了孙玉柱,学的有模有样,上课来给孩子们示范。
白灵从家里拿来一跟木棍,假装是锄头,让韩守国双手握住,自己攥着他的手腕:“姿势一定要正确,这样的话刨地才能省力气,两只手要紧紧握着,双腿一前一后,大家仔细看看。”
白灵说完后退一步,让韩守国做示范,韩守国感受到白灵鼓励的眼神,木头一挥,模仿的很像,韩守国挥第二下的时候没注意,砸到了自己的胳膊,白灵拿的这根木头可不细,现在恐怕都得肿了,白灵连忙过去看。
白灵让韩守国把衣袖卷起来,韩守国扭捏着不愿意,白灵推测,一来韩守国是不好意思在同学面前撸起袖子,二来现在也不讲究每天洗澡,孩子胳膊上可能不太干净,他怕老师笑话他,白灵把韩守国拉到外面,让同学们先上会儿自习。
四班的教师在最里面,白灵把韩守国拉到角落:“听老师的话,木头沉,一下子砸下来怕是得瘀伤了,看看要是严重的话,老师就带你去医院。”
韩守国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能感觉到,肯定没事儿。”
白灵故意沉下脸色:“怎么连老师的话都不听呢,这样可不是好学生。”韩守国低头没说话。
韩守国穿着一件黑色褂子,前襟、袖子处打了五六个补丁,浆洗的发旧,褂子松松散散的,白灵稍稍往上一推袖子就跑到上面,看到韩守国的胳膊,白灵惊呆了!
这是一条布满伤痕的胳膊,有的血条还红红的,黑红色的血痂刚刚结上,有的像是陈年的旧伤痕,一条条在胳膊上蜿蜒,白灵鼻头一酸,这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啊,韩守国害怕的往后躲躲,不敢看白灵的眼睛。
白灵慢慢走近他:“守国听话,告诉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守国紧紧闭着嘴,死活不说,白灵安抚他,让他先回去上课,下课后把他带到操场上,过了很久,他才低低的说道:“我妈打的。”
这个结果让白灵感到十分沮丧,她本来以为,是在家人不知道的情况下,韩守国受到了虐待,谁知道,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母亲!
接着韩守国又说了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颠倒了白灵的认知:“她,她不是我亲妈,听说我妈在我三四个月的时候,就跟着别人跑了。”
韩守国只是一个孩子,关于父母的恩怨,他也是在零星的对话中探得一二,再具体的情况他不清楚。韩守国说,他爸经常不在家,主要是后妈管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后妈跟他爸在一起之后,又生下好几个孩子,有男有女,他在家里不受欢迎,平时吃穿都是最差的,挨饿的年代,他连饭桌都不能上,就在旁边吃糠,今年条件好了,后妈让他吃一点黑馍馍,喝点棒子面粥,但是天天连四成饱都吃不上,有一次他喝了一口妹妹的麦乳精,后妈从外面树上折下一根细柳条就开始抽他。
后妈脾气不好,看他不顺眼,说他是全家的多余,心情不好就打他,他奶奶虽然在家里住,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都不敢管,他爸是因为跟后妈结婚后,户口才从农村转到了城里,后妈还说奶奶是吃闲饭的,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孩子,绝对不会接她过来之类的。韩守国奶奶捧着这个城里的儿媳妇,从来不敢得罪她。
这家人真是让白灵大开眼界,怪不得俗话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这件事不能装作不知道、不声不响的就这么算了,白灵说道:“你别怕,我带你去找年级主任。”
韩守国含着泪说道:“我害怕我妈打我。”
白灵安慰他:“放心,有老师,有学校,还有街道的居委会呢,不用害怕。”
白灵牵着韩守国,去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