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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奴哪里敢大拉拉地坐在那里等李少奶奶啊,整了整衣裳往外奔了出去。
李氏困窘地站在米粮铺外,脚边是散落一地散发着阵阵霉味的陈米,若是仔细看,陈米中还夹杂着鼠粪,她的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地扎进自己手掌里,许是扎坏了吧,她现下手早已经粗糙至极,眼窝一阵的发热,却流不出泪来。
她也想拿银子买米,可家里一文钱也拿不出了,首饰、字画,过冬的衣物,能当的都当了,无论当初花多少银子买的东西,到了当铺都是不值一文,她又不会与人讲价,只能任由那些人开价。
房子是赁得,得交租子,夫君和女儿病了,可药已经停了足有半旬了,家里的米缸里连半粒米都找不出来了,夫君说让她再来找吴十二,按律他还是他们家的下人,主家败落了,下人奉养天经地义。
她觉得不成,当年他们在府里的时候,身为公公心腹的吴十二对他们就没什么好脸色,如今他们落魄了,吴十二那里有过好脸色给她,之前为了把钱省下来买药,她也去找过吴十二借粮,他无非是给些陈粮碎米罢了,可夫君久病焦躁见她迟疑便喝骂起来,她也只得来了。
谁知吴十二不在,他的那个妾给的岂止是陈粮碎米,是连猪都不能吃的霉粮啊。
眼泪早就在城破儿子死,女儿摔断了腿之后流干了,她现在只恨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家里只有她一个全和人,她还能凭着女红手艺赚些个铜板,她若是也死了……
“姨奶奶!”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子从后面跑了过来,到了她面前倒地便跪。
“是……是寄奴?”李氏双手颤抖地说道,她从小到大与妹妹最为亲近,所嫁的夫君也是生死兄弟,只是妹妹命苦,唐妹夫很早就故去了,妹妹带着孩子回了唐家老家……她也曾想过,若是妹妹在,她至少有个帮着出主意的人,可唐家远在千里之外,女儿、夫君都不能挪动,哪里能够投靠,没想到……
“姨奶奶!我们奶奶想死您了,您在京城里,为什么不去找我们啊!”
“我以为……以为你们还在乡下……”
“天下大定了,我们奶奶就带着我们回来了,可是人都说你们一家子已经……侯大人呢?姑娘呢?哥儿呢?”
“城破之时奉伦死在逆贼之手,菀儿被甩下马车摔断了腿……夫君他内外交攻已然病了许久……幸亏当年认识的一个商户借了间城南的破院子给我们……我们也无颜去找旧相识,只能等夫君身子好些了,再往南去。”李氏低头小声说道,“听说……在抓我们,好些个旧识全家都……我们也不敢露面,也不敢跟谁联络……若非是见着了你,我都跟旁人说……”
吴十二轻咳了一声,“少奶奶,四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二位到后堂喝茶。”
李氏愣了一下,就算是她第一次登门借粮,吴十二也未曾这样客气过,再仔细打量寄奴,只见他穿着一身靛青缎子白交领的夹棉衣裳,脚穿着官靴,光鲜至极,她一时心神恍惚这才没有看出来……寄奴如此……难不成姐姐发达了?想想姐夫存得那些个画,姐姐又向来比她有成算,擅经营,若非姐夫跟自家夫君一般的文人脾气,八成早就发达了,只是这官靴……按律一般人家的下人是不能穿官靴的,可豪门大户却喜让豪奴着官靴,以显自家的气派,姐姐她……
李氏有些惶惑地跟着寄奴、吴十二一起到了后堂说话,那个妾总算醒过味儿来了,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不说,眼泪也抹干净了,还重新倒了新茶来。
“贱人!还不快给八少奶奶赔罪!”吴十二上去踢了小妾一脚。
“八少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妾……奴……有眼不识泰山……”
“八少奶奶,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过是城南大杂院杂耍班子出来的贱户,不知眉眼高低,回头我让贱内好好管教,好好管教。”
“十二叔,我与八少奶奶有话说,能不能借这屋子一用?”
“能!能!能!”
“十二叔……”寄奴到吴十二近前,小声说道,“十二叔要管住嘴,伯爷脾气可不好。”
“知道,知道!”吴十二笑嘻嘻地说道,“我也是在外面混过的,明白!明白!”也不知他明白了什么,拉着有些愣神的小妾飞快地走了。
“寄奴……你这是……姐姐呢?”
“少奶奶,您有所不知……”寄奴把他们回京之后发生的事全说了,“不瞒您说,小的知道小的十二叔是什么人,为了让他尽心帮小的找您,特意把小的去伯府里新得的一套衣裳穿来了……”
“姐姐她要嫁忠勇伯?”李氏又惊又恼又怕又怒,唯一的是没有喜,“这岂非是认贼作夫?难不成是忠勇伯使了手段强迫?”
“并非如此。”寄奴说道,“是……”
“逆贼杀人如麻猪狗不如!姐姐岂能!姐姐岂能!你快带我去见她!”
“我的八少奶奶!”寄奴拉扯住了她,若非知道她八成会如此,他也不会把十二叔遣走,“如今天下已然太平了,京里的百姓……”
“早忘了国仇家恨……不!我不能看姐姐……”
“八少奶奶!伯爷仁厚,若是晓得了你们一家的情形,定会相助,甚至会向圣上举荐,以侯大人的人品才华……”
“呸!我就是饿死……”
“少奶奶!总要想想菀儿姑娘!您说她是摔断了腿,摔成什么样了?找没找好郎中治?姑娘家的腿,那是一辈子的事!”
“我……”寄奴的一句菀儿姑娘打动了李氏,是啊……女儿……
“您知道吗?当初多少主战主和的大人都投了诚,一个个重换官衣再戴乌纱……”
“你别说了……奉伦……奉伦就是死在他们……”
“奉伦少爷是被那些个食位素餐还要拉着侯大人替他们全脸面全名节的贪官污吏害死的,少奶奶!旧朝时京里光景如何,新朝时如何?您自己个儿品品啊。”
“不成!不成!夫君不会答应的……”
“您先别跟他提我们家奶奶要改嫁柳伯爷的事,您只说他们找人寻访到了您……”寄奴从荷包里拿出一些碎银,“这是务庸少爷给小的买礼物打通关节的钱,您先拿着抓些个药,我再让我十二叔给您拿些上好的精米细面,待我回去跟务庸少爷,我们家奶奶说您的事,他们一准儿去看您,您啊……不必这般辛苦了。”
能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都是没挨过饿的,不知道快要被饿死尊严尽失像是讨饭一样像别人讨粮食是什么样的滋味的,原先李氏也曾经鄙视过所谓的小人不义之人,可事到如今……只是需要低一下头而已,从寄奴手里,务庸手里拿银子,总比看吴十二的脸色强些,她双手颤抖地接过了银子。
寄奴又向吴十二借了辆独轮车,吴十二亲自装了精米细粮油、盐果蔬等等放到车上,甚至还打发伙计买了两只老母鸡,叫伙计拉着送到了侯家暂住的小院。
寄奴到了侯家头一件事就是给侯之焕磕头,侯之焕如今已经瘦脱了相奄奄一息地躺在只有一半炕席的炕上,被褥虽还算干净,可也已经破旧不堪了。、
他看见了寄奴果然又是一阵的唏吁感叹,听说李氏为了唐务庸求学计,把他带回了京城,恨恨地道,“怎么回了这虎狼窝,该到南边去才是。”
“我们奶奶说这边总有些旧识产业……”寄奴没说是因为京城里唐纯礼的书画能卖上好价钱,少奶奶厌看南朝那帮丢了江山还有心思风花雪月奢靡浪费更胜以往的“贵人”。
“唉……姐夫故去时,曾托我照应他们母子……没想到……”
“侯大人您勿要难过,待我回去禀了我家夫人您的所在,她一准儿带着务庸少爷来看您……”
“不妥不妥,我这个样子怎样见人……”
“大家是一家人,怎能不见?”李氏替他掖了掖被角。
“唉……”
“侯大人,小的恕个罪说,都是乱世伦落大家伙……”
“唉……”侯之焕闭了闭眼,乍见故人激动的情绪和几句谈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叹息一声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些什么。
京城呢,有的时候消息闭塞的两家人隔着一道墙都不知另一家出了什么事,有时候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忠勇伯府跟威武侯府之间,打通了消息来路之后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二丫头第一时间听说了李氏找到了妹夫一家的事,又听说了侯家的一萝筐八卦,“这下子那位侯大人是苦尽甘来了。”雨丝说道。
“我说是从此事多还差不多。”二丫头摇头叹道,这种“忠臣”什么的最讨厌了。
她此时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也无可避免地被卷进了这场被后世传了无数个版本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