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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弘毅所料,刑部汉尚书刘昌一句“参劾”,引起了满汉两边的再一次骚动。过了一小会儿,汉臣中终于闪出一人,身形十分枯瘦,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却掷地有声地说道:
“臣,兵部汉尚书李际期,以为刘昌君前无状,应当责罚。”
一旁的刘昌也是轻轻“哼”了一句,一脸的不屑。
“哦?符献,此言何来?你不会又要作诗反驳吧?”福临居然对这位汉臣也用了表字称呼,还调侃一句,显得十分亲昵。
“臣……不作诗良久了……”李际期突然有些畏缩,却没有逃过弘毅居高临下保持警戒的眼睛。
“哈哈,朕玩笑一句,是朕也‘无状’了。好好,你说你说。”福临笑着宽慰,又看了刘昌一眼。意思就是说,人家说你“无状”,朕自己说自己“无状”,你先稳住吧你!
“回皇上的话,适才皇上已有圣训:只言事,不论罪。胡大人已经自陈其罪,事后可下所司议,自有公论圣裁。尚书刘昌却又言及其罪,委实无状。即使要说,刑部也应该依照大清律例,先把朝鲜使团一行的罪状罗列出来,才是正途。”李际期终于稳定了思绪,娓娓道来。说完,就退回班列,不再言语了。
“嗯,有些道理。不过,刘昌所言咱们也是先不议论,诸位着重说说这朝鲜人的罪责何在吧。”福临展现了高超的会议组织能力,让一旁的弘毅十分叹服。
“奴才启奏。”终于。刑部满尚书图海出马了。
礼部满汉两位尚书先后将皮球踢给了他的刑部,图海自己的汉尚书刘昌,上来就是汉人那一套相互攻伐,全然没有说到点子上。
兵部李际期为了解脱胡世安,或者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还是有意无意将球踢到刑部脚下。这个李符献李际期是今年二月同时和刘昌对调的,刘昌由工部尚书转为刑部尚书,李际期由刑部左侍郎升为工部尚书,只不过三个月之后旋即调任兵部做了汉尚书。要论起刑部这些事来,李际期可比刘昌在行多了!事到临头。刑部老人要考校一下这满汉两个刑部尚书的学问了。那也就是图海亲自出马的最佳时机了!
“好,图海,讲。”福临很高兴,自己的嫡系要上场了。
“奴才以为。朝鲜行商私贩违禁物品。皇上早有圣训。顺治三年五月。吐鲁番国进贡来使在京师置买器物,准其买卖物品与数量皆不明确。于是,礼部奏言说。‘伏查旧例,置买器物额数早已限定’。”
图海首先说出“礼部”二字,就是为了表明胡世安的礼部对此类事早就有定制,既算是寰护了胡世安,也可看作是对刘昌的无言批驳,还包含着有意与同样参劾刘昌的工部尚书李际期“保持距离”的意思。
“皇上当年在礼部的奏疏上御批:‘如盗买违禁之物,一经该员查出买者、卖者并监视人役,一并治罪。’”图海看了一眼皇上,充分发挥自己当年做侍读,可以阅览大量皇帝御批的优势,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满眼赞许,接着说道:
“若是论处中间我大清的买卖人,或是礼部会同馆监视人役确有渎职的,刑部自然遵从上谕按律查办。可论及朝鲜使臣如何惩处,却于当今之《大清律集解附例》之中,暂无先关内容。这是因为我朝对朝鲜来使随行商人私贩禁物的应对,通常都是由礼部咨会朝鲜,由朝鲜自行审理罪犯,再报礼部备案。若事干重大,则会委派大臣奉旨亲往朝鲜勘验案情,再做定夺。”
图海说到此处,御阶之上的弘毅暗自竖起大拇哥——牛人呀,十七世纪而就自觉不自觉得弄明白了国内法和国际法的区别了!买卖人和监视人役,都是大清臣民,自然适用于国内法《大清律例》,朝鲜人虽是臣国之民,也还算是外国藩邦,只能让朝鲜自己审理,我们这边再行使宗主国的“最终决定权”而已。
闻听皮球又一次实实在在踢回了礼部脚下,恩格德有些不满,无奈自己的确任职时间太短,不敢贸然反驳,只好换做求助的表情,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搭档胡世安。然而胡世安此时却在那里频频点头,一幅赞许钦佩、引为知己的表情,真把恩格德气个半死。
图海即使不观察,也知道两位礼部尚书此时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却不管不顾,一味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讲下去:
“只不过此次案情颇深,又涉及皇家御用马匹,故而奴才情急之下,先行调用刑部兵卒,并会同巡铺营将朝鲜人一行统统羁押在玉河馆,也并未擅自提审至刑部大堂。至于后续如何处置,是不是勘验出朝鲜人在京城到底私贩了哪些禁物,特别是请户部之后库[1],兵部之车驾清吏司、武库清吏司、太仆寺,工部虞衡清吏司之军器科、军需库、硝磺库、铅子库、炮子库,以及户、工二部所辖之两个钱法堂及宝泉局、宝源局,共同会商勘察,详细列出朝鲜此次私贩所涉及的军用器物之详细名目、数量之后,再全凭圣裁!”
“好!”福临脱口而出。当权者最最欣赏和需要的,正是如图海这样的“干员能吏”:于大事前,思路清晰,统揽全局而纹丝不乱,将其中要害根本阐释得一清二楚。于细节处,却也条例分明,胸中有数,把凡是涉及了军品的所有具体“职能部门”也一一开列出来,谁也不用逃避躲闪的。
“好!”弘毅也是忍不住叫好,只不过要憋在心里——
好一个复合型人才图海啊!这最后一段话,不仅解脱了刑部的责任。而且还提出了详细物证的问题,让余下的几个部院都“利益均沾”,谁也不要冷眼旁观、落得轻松自在,更为自己后续的打算悄悄铺平了道路!最后一句“全凭圣裁”,实在是点睛之笔,而且一定是说到福临的心坎上了!要不然皇帝今日会议以来,能第一次做出如此正面的评价?
这皮球,踢来踢去的,下面就是户部、工部和兵部来踢了。因为,他们都多多少少按照分工掌管着不同领域的“军用器物”!
不曾料想。图海说完这一长串之后。位育宫正殿明间却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就连满臣之间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了。
弘毅心中反而有些释然,无论满臣如何抱团,汉臣如何自保。真要是涉及了所谓“部门利益”。那谁也逃不脱“屁股决定脑袋”的定理!现在会议主题已经进入具体承办部门的博弈了。无乱满汉,谁都不愿意随便表态,以免自己给自己戴上了紧箍咒。
御座上的福临也是很有耐心的样子。毫不介意此时的寂静,反而身体往后微微倾斜,换个舒服的姿势。
又过了片刻功夫,福临这才轻轻咳嗽一声,以示提醒。
“奴才巴哈纳,原本提领过户部。当年皇上君临天下之初,就在户部属后设立后库,储纳银两、缎匹,以及茶、蜡、铜、铁等物。户部所辖之钱法堂及宝泉局,也主要是采纳银铜而铸钱,以为全国之用。郎球大人,我说的不知对否?”巴哈纳作户部、刑部“老前辈”,及时出面化解尴尬。
“大学士所言无差!”现任户部满尚书觉罗郎球被点了名,无奈回应,好在觉罗巴哈纳还没有打住的意思,而是接着说道:
“至于朝鲜蕞尔小国,的确渴求我天朝的良马、锦缎、铜铁等物。奴才曾于顺治七年五月和十一年五月,两次奉旨赍敕[激 chi]前往朝鲜,沿途所见所闻,足以证明。”
“对,少傅出使朝鲜两次,自然清楚明白。你就详细说给众位爱卿听听吧。”福临很满意群臣开始逐渐步入正题了,也赞许的看了看台阶上的弘毅和台阶下的图海。弘毅推举巴哈纳入会,图海引领会议入题,都是有功之臣。
“奴才领旨。先说马匹,朝鲜土马个头矮小,虽然有些耐力,却适合其国北边山地崎岖之用,而不善马战。故而,朝鲜历来暗自鼓励民人入我大清私贩马匹。锦缎更是他的渴求之物了。朝鲜本地只产棉麻粗布,民众素来不贵土产,多贵华物,必求中国之锦绣绫缎。奴才入朝后,沿途所见,无论官民,都是以身着锦缎为荣。铜铁之物,兵家利器,对于那穷山恶水的小国坐在,自不必说了。故而,奴才以为,户部的确脱不开干系。”巴哈纳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用事实说话,切中了要害。
“好!尔等都要学得太傅这番为君分忧的忠良才好呀!当年朕初一临政,对巴哈纳多有苛责,后来虽然补救,然太傅却始终躬身勤勉、有劳无怨!真是为臣子的表率!”福临用“树典型”的法子,变相对那些还不言语的臣子提出了警告。
这位巴哈纳,的确是大起大落的人物。他既有武将之才,又有直臣之性,更有干员只能——清初,巴哈纳先后平定河北、山东、山西等地,又讨伐张献忠,定遵义、茂州;顺治五年,授户部尚书,曾与噶达浑搭档;福临亲政后,他曾建议永停山东临清烧造京师专用的城砖、地砖,得到了福临的认可;八年正月,福临突然问巴哈纳“各官俸银用需几何?应于何月支给?大库所存尚有多少?”巴哈纳从容对凑,丝毫不差。
但天有不测风雨,作为户部尚书,负责划拨八旗军饷。在多尔衮摄政时期,巴哈纳也不得不委身于当权者。于是,多尔衮倒台不久,顺治八年二月就有人就举报:“户部诸臣给饷不均。于驻防沧州两白旗兵丁,则给饷不绝;于驻防河间两黄旗兵丁,则屡请不发。”于是,福临为了树立威严,速决速办,将觉罗巴哈纳革职、籍没家产。
好在逐渐知晓了执政者诸多难处的小皇帝,还是勇于知错就改的。一年之后,皇帝下旨说自己对巴哈纳的处罚过于严重,恢复了他的“觉罗”身份,并任命为刑部尚书。巴哈纳也不负圣望,干的十分起劲,并在顺治十二年五月,以少保、刑部尚书的身份,加为少傅兼太子太傅、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
“奴才惭愧,万万不敢受皇上溢美之词。”巴哈纳闻听皇帝表扬,更要高姿态一些了。
“奴才定当仿效太傅,效忠皇上,尽心办差!”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掀起了向好太傅兼太子太保、觉罗巴哈纳学习的小**!
[1] 后库是户部的属库,设立于顺治初年,因“库在户部属后”而得名,涉及军用物品的铜铁等物资,储存于此处。(未完待续。。)</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