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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祎与魏讽乃为夙识,此番对付是勋,确实是二人早就商量好的。当日陈祎按察河南,正遇魏讽等人也在,他就对魏讽说,传言是勋东归,财物装了好几十辆大车,此人素有奢侈之名,我就不相信他那么多钱财全都是好来的,就没有一分一毫贪污受贿所得?
魏讽说这倒是个机会,君可利用职权之便,前去搜检他的行李,若是抄出很多财货来,正好加以弹劾,扬君之名,也把是勋搞臭。要是他拦着不让搜呢,也好啊,你照样弹劾,大家伙儿都会认为他心中有鬼。
难道他还能真跟马援似的,装了几十车“薏苡”返乡?你信吗?
而且魏讽还说,这事要闹就必须闹大,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到时候不管他是不是答应搜检,那都逃不脱污名去。反正咱们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你职责所在,他已避位退职,就算他不让搜,而且你也被迫让步了,其曲亦在于是勋也。
因为汉代几无散官一说,官和职是彻底合二为一的,即便贵为三公,一旦去位,那也跟平头百姓没啥两样。你若不被允许搜检,铩羽而归,那或者是慑于其威,或者是碍于其名,并非∝,在职权上就不该搜他。虽说是勋头上还顶着一个亭侯的爵位呢,但爵因军功而得,东汉朝儒生士大夫上台,相对鄙视武夫(虽然比后世要好得多),在职官员冲撞一名无职的爵爷,照样可以赢得不畏权贵的直声啊。
说到了,军功贵族只有西汉前期那会儿才真敢横着走。自从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地位就逐年下降。在老百姓面前照样抖威风,在士大夫面前却未必敢昂首挺胸啦。反倒儒生士大夫欺凌有爵者的事情屡见不鲜,非但不受责难,反倒会引发士林的一致好评。
是勋如今就是一无职的空头爵爷,你根本就不必怕他。
故此陈祎便依计跑去求见郑浑,说听闻是公去位,返回关东,理论上该从河南路过吧?大尹为其故吏。能不能介绍我跟他认识一下啊?郑浑说我正有意召集属吏与本地士绅,设宴款待是公。陈祎上赶着请求与宴,完了又向郑浑商借郡吏三名、郡兵二十,以备查案之用。
随即便设下了这么一个圈套,要坑陷是勋。陈祎还真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啦,当面威胁是勋:“余奉命按查河南,二千石以下,皆可搜检,是公其若不肯,余将备表以闻!”
谁想到是勋只是冷冷一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朝着陈祎就是一亮:“狡吏。乃敢犯上耶?!”
陈祎斜眼一瞧,原来是勋掏出来的是个小小的锦囊,囊外还垂着一条丝带。不用问啊,这定然是他的侯爵印绶了,果然想以爵位压人吗?是,如今乱世未息,武夫有爵者似乎有所抬头的迹象,然而士林中的舆论可还没有彻底转变哪,以为身为侯爵我就会怕你?
当即冷笑道:“是公亦曾为司直也,岂不知侯不避法耶?”你也做过我这个职位,咱没有王侯不得搜检、调查的禁令吧?
话音才落,身后突然响起来关靖的声音,显得非常淡然:“司直其有目疾耶?此青绶也。”你眼睛有病吧?这露在囊外的明明是青色印绶嘛,说什么“侯”啊?
汉代的舆服制度,公、侯、重号将军,皆用金印紫绶,也就是说印章是黄金做的,印纽上的绶带是紫丝所编。然而是勋这回亮出来的印绶分明是青色的啊,也就是说,囊中之印,应该为银印。
什么人能用银印青绶?按律,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可用也。也就是说,在座之人,也就河南尹郑浑具备用此印绶的资格。
唉?陈祎犯迷糊了,难道说是勋虽然去位,却没把印章给交回去吗?哪有这种道理呀——莫非是曹操的特许?
曹操当然不可能给这种特许。而且陈祎久居许都,对于安邑的事情不是很了解,那年月通讯水平也差,很多消息还并没有传入他的耳中。照道理来说,曹操为诸侯王,其相不可比拟朝廷三公,而应当降格一等,秩禄最多等同于中二千石,印绶当用银印青绶。但曹操是谁啊?他哪在乎这个?为了笼络自家部属之心,公然按照朝廷同等规格分属百官——也就是说,身为魏国中书令的是勋,其实一直领着三公俸禄,并且使用紫绶金印。
其实是勋共有三枚官印,两枚紫绶金印,一是“魏中书令”,二是“参户亭侯”,但他还有第三枚印——也就是这会儿特意亮出来的这一方——一般人大概就都想不起来啦。陈祎也是如此,脑袋里天然有个误区,而至于给他出主意的魏讽,本为乡野之士也,官场上的知识相对匮乏,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码事儿。
是怎么一回事呢?郑文公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朝着是勋微微一揖:“侍中,无须理会此狡吏也。”他跟是勋最初都是称呼陈祎的字的,后来称其官职,如今干脆也跟是勋学,直接名之为“狡吏”了。本来地方行政官员就跟监查系统不怎么对付——对方存在的目的,就是要挑自己的错啊——你这回又跑到我的地面上来无礼惹事儿,我干嘛还要客客气气地对你?光骂你一句“狡吏”,那还是轻的哪!
郑浑话才出口,陈祎就觉得眼前一黑。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凡魏官亦多冠汉职,是勋身上可还一直挂着个朝廷侍中的虚衔,始终没被抹掉哪!不错,他是辞职返乡的,然而辞的是魏之中书令,没辞汉之侍中啊,就理论上而言,即便要辞侍中一职,那也不能在安邑跟曹操辞,得跑许都去向天子辞啊——可他不是还没有抵达许都,并且声称压根不打算路过许都吗?
侍中为中二千石。那可是跟郑浑相同。都在自己丞相司直的监查范围之外啊——我也就能查查厅局级干活。省部级干部可真不是我能够得着的呀!
怎么办,接下去又该怎么办?瞬间从云霄跌落泥涂,陈祎就觉得手足冰凉,心乱如麻,忍不住转过头去寻找魏讽的身影——子京你得再给我出个主意啊。其实他要下台也很简单,直接上前谢罪,说我忘记您还挂着侍中衔了,确实我没有权限来搜检您的行李。此为我之失职也,还望侍中恕罪。众目睽睽之下,是勋必须要表现大度,不可能再揪着这事儿不放,至于日后会怎么对付自己……那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
然而陈祎临事惊悚,根本就没想到这法子,光琢磨着找魏讽来问计啦。而在魏讽看起来,其实咱们此番行动也不能算彻底失败嘛,起码是勋的数十车乘暴露在了众人面前,至于里面是不是金银财帛。他愈是不让查,便愈可启人疑窦。至于陈祎的权限如何。那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要是权限允许,陈祎可靠此扬名,如今权限不允许,失职之罪也落不到我脑袋上来,就让陈元德一个人顶着好啦。是勋是猛虎啊,吾等以微弱之身而欲搏虎,想一点儿伤都不受,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必须要站出来敲钉转脚,给是勋以最后雷霆一击——反正以是宏辅之智,我跟陈祎一唱一和的戏文也肯定被他给看穿了,我不可能再置身事外,就此逃避他的报复。干脆站到前台去——陈元德啊,你显声扬名的机会错过了,那就让我来踩着你跟是勋,就此青云直上吧!
若能就此揭破是勋贪腐的本质,吾必名动天下也!就算他将来再怎么报复,难道还能治我的死罪不成吗?但得不死,有此声名,异日公府征辟,为相做宰,易事耳!
于是排众而出,大声质问道:“即魏之中书、汉之侍中,双俸所得又几希耶?是公为经学大家、天下楷模,于今携数十车乘,满载而归乡里,其如舆论何?魏王唯才而不唯德,乃专为是公所设耶?!”
是勋重新揣好青绶银印,随即冷冷地瞥了一眼魏讽,心说我哪儿来的双俸?我还想要呢,人曹操也得给啊——“汝非世豪,故不识世豪之富。吾自有爵有田,岂因俸活?妻家亦大族也,所载皆田土、坊肆所得,何所异言?”这年月又没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经商,我靠种田和经商致富,很奇怪吗?
宣帝朝有名臣张安世,曾继霍光执政,做到大司马卫将军领尚书事,史书上说,他不但“食邑万户”,而且“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积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光”——家奴七百人各有手艺,搞了很多三产,再加上生性吝啬,锱铢必较,结果积累起来万贯家产,竟然超过了霍光。可是有人因此而说过他坏话吗?又不贪污,也不抢掠,有钱怎么了?有钱是罪过?
是勋开口辩驳,魏讽不禁冷笑:“其谁知之?”或许你真的不怕查账,可问题谁会来查你的账?这种事情总归越描越黑啊,到时候舆论哄传,你说有多少人相信你的钱都是好来的?
是勋微一皱眉,心说这还真是癞蛤蟆跳脚面上来了,我不可能真派部曲把此间人屠尽,但凡哪个混蛋跑出去胡说几句,谣言传流开来,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而且话再说回来,就连我自己也不敢保证所有家产都干干净净……我日常不管钱啊,都是老婆跟鱼他在管,二人大花样是不敢玩儿的,收点儿小贿,搂点儿小财,那肯定避免不了呀。
魏子京果然“有惑人才”也,好,我也不等你谋反了,不如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命!反正被你们泼这一身脏水也洗不干净,不怕再多背个杀人之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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