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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来又去,临安无风也无雨。
那一夜,大凉第四位圣人和女帝之间的谈话内容,唯一知晓的人是老监正张正常,永贞四年,张正常仙去之后,这就成了最大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却关系着大凉女帝之剑,关系着未来赵室章国的赵祯。
更关系着天下。
皆是后事。
夜色昏昏。
再前行五十里,就是西军驻防的简州境内,哪怕目前依然置身在资州境内,可李汝鱼等一行人,已经遇见了数拨西军斥候。
担心打草惊蛇。
于是八人化整为零,皆是高手,躲过西军斥候的侦察并不难。
明月东升。
天地之间一片朦胧,可见四野青山。
蜀中一带多山陵。
简州、资州都是蜀中地境,不适合骑战,是以历来各朝各代,蜀中都是最难被大一统王朝纳入版图的地方。
也正因多山陵,斥候的作用被削弱不少。
五位镰子死士已在休憩。
闫擎和青衫秀才没有睡,两人还在低声交流剑道心得。
李汝鱼站在两座山陵之间的交叉关口上,望着西方,沉默不语。
这一次入蜀中刺杀李平阳,他也觉得有些别扭。
对于将军而言,功成名就于沙场,最后死于沙场,这是最好的归宿,不过古往今来,能有如此归宿的将军真不多。
大部分功成名就的将军没有死在沙场,而是死在朝堂。
尤以王朝开国之时为甚。
所以兵家才有“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说法,不过这倒不得不提大凉太祖,自黄袍加身得天下后,这位太祖用了一出好计。
杯酒释兵权。
让那些开国将军坐拥富贵,却无兵权,其后更是大力推进以文治国。
所以大凉的开国将军结局最好。
但最憋屈。
开国将军没少被后来居上的文官拿捏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也为建炎南渡的耻辱埋下了伏笔。
但,亦有将军死于刺客。
很少。
像今日西军和禁军这种,几近于停战,双方出尽全力刺杀彼此名将的局面,古往今来未有之,不得不说,这是当今大凉天下的悲哀。
说到底,还是缘起于异人,又因武道拔高而激化。
没办法,刺杀也是沙场的一部分。
就如江湖。
从来没有独立的江湖,所有的江湖,其实都依附在国事之下,若君王欲国风尚武,那么江湖自然热闹。
一如大燕。
如君王欲要国风尚文,那江湖自然死寂。
一如大凉前百余年。
李汝鱼叹了口气。
感受着微微而来的清风拂过肌肤,深呼吸了一口气,神清气爽不少。
不论如何,明日潜入简州后,必须找机会杀了李平阳,大凉的盛世底蕴,不敢让内乱这么耗尽。
忽然僵住。
清风吹起自己衣衫飘飘,然清风里,亦有人衣衫飘飘而来。
来的是个少年。
腰间佩剑。
熟人。
当日从开封一起出城,在摘星山庄分开的王五弟子。
墨巨侠。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为何,李汝鱼总觉得踩着夜色顺着清风而来的墨巨侠,让人感觉很是陌生,在他身上,仿佛有某种刺眼的东西。
却说不出来是什么。
墨巨侠比李汝鱼矮,但此刻踏月色而来,却让李汝鱼觉得如一座高山,只能仰望。
远处的闫擎和青衫秀才两人一僵。
同时抬头。
又同时互视一眼,看向各自的腰间。
闫擎的长剑在轻颤。
青衫秀才那柄雪晚来在轻鸣。
两人同时起身。
却惊骇的发现根本无法起身,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禁锢了一般,肩上更是被两股清风压住。
李汝鱼没有这种感觉。
只是心中依然抱有警惕,毕竟墨巨侠的师兄解郭死在自己剑下。
江湖么,讲究个血债血偿。
墨巨侠走到李汝鱼身前一丈,停步,像是第一次见面一般,仔细打量着李汝鱼,轻声说道:“有些事,本来轮不到你决定,但不巧的很,有位高人做了个一龙同根的局,大凉的皇气国运,你已沾身不少,于是这天下,就有了你的一席之地。”
李汝鱼沉默不语。
今夜的墨巨侠不对劲,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墨巨侠。
墨巨侠继续说道:“其实就算如此,这天下你也说了不算,但不巧的很,我和某个千古奇女子有过一番谈话,当然,谈话的内容我不能透露给你,但有一点可以说一下。”
顿了顿,“她说,天下止戈,先问问她的剑是否同意。”
墨巨侠对此很是无语。
他当然懂女帝的言外之意。
等天下一统,女帝是要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那么未来的江山,很可能会让李汝鱼兼国……所以她才会让自己问李汝鱼。
如果李汝鱼同意止戈,只怕那位千古奇女子也会有一种打算:在那位剑仙夫子返大凉后,就会去看外面的世界,将大凉的烂摊子留给李汝鱼和赵祯。
这只是可能。
以墨巨侠看来,那千古奇女子很可能不会被李汝鱼的意见左右,她如此行事真正的目的——墨巨侠心中猛然闪过一个荒唐念想。
难道……
女帝想让李汝鱼说服自己?
她确定?
一个李汝鱼,能在道理上说过一位儒家圣人——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自己算不得儒家,而是文道圣人。
大凉天下,若有圣人,大抵应是武、文、道、兵四家。
她这是何等的看重李汝鱼。
不可想象。
偏生自己还同意了,愿意来和李汝鱼谈谈——当然,这对于墨家也有好处,若能说服李汝鱼接受自己的学说,加入墨家死士,对于接下来的止战一事,裨益极大。
就看谁的道理更大。
李汝鱼恍然,“你去过临安了?”
墨巨侠笑了笑,“半个时辰前,我还在临安钦天监。”
一阵清风的事情而已。
李汝鱼神色不变。
心中早已波澜起伏,半个时辰从临安到资州境内,墨巨侠这番手笔,俨然已是夫子那般——或者说,更在夫子之上。
夫子也做不到半个时辰从临安到资州。
踌躇了半晌,却也没想到应该问什么,索性随意问道:“所以呢。”
不动声色的按住了剑柄。
墨巨侠丝毫不在意,“所以我墨翟就代表墨家来问你了。”
“墨翟?”
李汝鱼看天,天上并无惊雷。
墨巨侠知道他的疑惑,没有解释,轻声道:“师兄郭解死在你剑下,作为他曾经的师弟,我本该出剑,所以你应该庆幸。”
庆幸我不再是曾经的墨巨侠。
而是兼爱世人的墨翟。
你李汝鱼,亦是众生之中的一人,我不会为了郭解的死而杀你。
那样有违我墨家之义。
李汝鱼笑了笑,丝毫不在意墨巨侠的说辞,也不在意他真是身份,墨翟也好,墨巨侠也罢,在我眼里,都只是一个人而已。
何况就算你是剑道圣人,我李汝鱼又有何惧。
但杀便是。
回首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脸色焦急却无法起身的闫擎和青衫秀才,暗暗叹气,此刻的墨巨侠是一个自己从没接触过的境界。
只怕……
只怕是汴河畔那位草冢圣人之流。
想了想,“所以你想问我什么?”
墨巨侠没有立即说话,轻轻转身,示意李汝鱼跟上,边走便说:“都说不到山巅,不知世间风景好,你我今夜,不若至山巅看着这天下夜色,来讲讲道理。”
一路登山。
蜀中的山陵都不高,一刻钟不到,两人已至山巅,各据一块青石盘膝而坐。
坐而论道。
天下四野,夜色一片苍茫。
皆在两人背后。
山下,闫擎和青衫秀才终于能行动如常。
闫擎第一时间起身,按剑。
却被青衫秀才一把按住,摇头说道:“别去。”
闫擎讶然,“会死的吧?”
青衫秀才沉吟半晌,“不会,那人没有杀意。”
山巅。
墨巨侠看着对面的李汝鱼,轻声问道:“可知非攻?”
李汝鱼恍然,“傍晚时分那如黄钟大吕的……”
墨巨侠摆摆手,“不提。”
李汝鱼苦笑了一声,反问:“何谓非攻?”
墨巨侠笑了,正襟危坐直抒胸臆,“非攻者,反对攻战,即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是以天下庶国,莫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害也。”
李汝鱼点点头,“很好的愿望。”
墨巨侠也点头,“可以实现。”
李汝鱼沉默了很久,仿佛神游天外,片刻后才摇头:“有人告诉我,你的这种愿望,从古至今都没有实现过,而我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顿了下,又一脸尊崇的道:“另外,那人知晓你是墨家矩子祖师,他是你之后的后世人,那一世之人,皆尊称你为墨子。”
墨巨侠讶然。
李汝鱼忽然轻声说了句出来罢。
墨巨侠更讶然。
他虽然是圣人,但也看不见此刻从李汝鱼体内飘出来那个穿着短袖的叫浮生的异人身影,但他有种感觉,李汝鱼确实不是一个人了。
他有伙伴。
毕竟天下人尽皆知,李汝鱼在澜山之巅,曾引出一尊百丈高大的杀神虚影。
下一刻,就听见李汝鱼对身旁说道:“你说说吧。”
那里明明没有人。
但李汝鱼似乎听到有人说话,先是很震惊和不信,仿佛听见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旋即却频频点头,听得很入神。
墨巨侠安静以待。
在李汝鱼倾听的时候,山巅骤然显化一片七彩雷云。
又欲如囚笼将李汝鱼困住。
墨巨侠挥手。
非攻。
言出则法随,七彩雷云无声迸散。
李汝鱼视若罔闻。
他犹自震撼在体内那个异人所阐述的新世界中。
那是一个何等神奇的世界。
几乎足足一个时辰,这期间墨巨侠一直安静等待,他在等待着李汝鱼和某位异人的道理,他在等待一场不同思想境界的争论。
最后,李汝鱼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脸上涌起一股潮红,眸子里的神采极度兴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几乎用了一刻钟才平复情绪。
没有立即和墨巨侠说话,而是问向身边那人:“所以,大凉天下之外的世界,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世界,这就是异人的真相?”
然而下一刻,李汝鱼一脸失望。
那人的回答很干脆。
不是。
他所在的世界,和大凉这片天下差距太大,根本不可能共存在一片土地上。
倒也无妨。
虽然那个人所处的世界很绚丽很精彩,但李汝鱼也不觉得大凉这片天下差了多少。
待彻底平静下来,李汝鱼对旁边点点头,说了声我大概清楚了,这才转头对墨巨侠说道:“通过某位异人的讲解,我基本上清楚墨家的非攻兼爱学说。先不提兼爱之说,且说所谓的非攻,不止是你说的那些,还有一点:非攻并不等于非战,而是反对侵略战争,更注重自卫战争,且自卫是反侵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不自卫就会等于不反侵略。”
顿了下,“可是如此?”
墨巨侠眼睛明亮,很有些欣慰,看来自己的学说在后世亦有一席之地,点头,“确实如此。”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但是——您的非攻学说,从始至终就不成立!”
墨巨侠讶然,内心受到巨大的冲撞,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的学说从始至终都不成立?
简直荒谬!
忍不住问道:“为何?”
李汝鱼想了想,看了一眼身旁,旋即点点头,才对墨巨侠说道:“如此,我便说说那位的观点,若是不对,请圣人指教。”
事实上,那位异人的说辞中,很多字眼自己也不懂,好在那人给自己仔细解释了。
而那个异人说的世界里的很多道理,自己更是难以理解。
但那些道理必须说出来,用他的话来形容:那叫科学。
因为他所说的世界,确实关系着墨巨侠提出的“非攻兼爱”学说,要证明墨巨侠的学说是错误的,那就必须证明异人所说的是事实。
墨巨侠笑了,“互相交流而已。”
心中终于明白为何女帝让自己问一问李汝鱼,感情李汝鱼不止是女帝之剑,他身上的秘密,就是自己这位圣人都无从全部知悉。
李汝鱼咳嗽了一声,“在和你辩论墨家非攻兼爱之前,有一句话希望你能相信。”
“什么话?”
“从先生你死后,到他所处的那段两千多年岁月里,你们所处的那片土地上,沧海桑田过眼云烟,而王朝更换政权变迭是不变的旋律,战争亦是从来没有停止过。”
李汝鱼说得很轻巧。
墨巨侠的反应也很轻巧,因为……
懵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