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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西市不远,有一户富户姓崔。这个崔家若向前追溯五百年,大约亦可在清河崔氏上查到些名字,可而今这一枝的崔氏,并无任何官身,不过是经营南北宝货,海上营生,家有闲财而已。其妻孟氏也非高门,反而是洛阳寿春楼歌姬,家有一妾,来历不详,叫做阿缪。
大约一月前,孟氏因妒祸,被家主崔商人幽禁于别院中,这别院在城郊,一向鲜少有人声人语,便是仆妇,也少得可怜。
孟氏百无聊赖地闲坐,心中感叹良人心别移,可惜春时节,坐着坐着,便流出眼泪,哀哀而泣。
忽有容貌殊美的少年,坐在墙头笑问:“你哭什么?”
孟氏大惊,可那少年言辞朗朗,风度翩翩,颇有魏晋卫玠之姿,嵇康之狂态,独孤信之风流,又吟诗作态,移动了孟氏枯早春心,且少年貌且妖艳,又擅玄素,孟氏遂私与之,绸缪好合,乐不可及,又胜新婚。
妾阿缪产期将至,宅中须有人主持中馈照应,崔商人便接孟氏回去。
临行前夜,孟氏忧泣,那少年笑吟吟道:“无须忧虑,汝之夫君,命不久矣。家中那子,也非人是鬼,不足可惧。”
孟氏返家,正值阿缪临产,算来已经有十几个时辰,子仍不下,酉时钟鸣,众人皆惊,时既至此,此子莫非将诞于夜暗鬼出之时?
“没事了,她既然说与我不相干,我还能如何。等她生下孩儿,再报于我。”华练挥挥手,示意那禀告崔宅事务的槐精退下。
陈辉卿长衫翩翩,默不作声,手中端着一柱状物,外面套着可爱的熊猫保温套,若是今昭她们瞧见,一定能认出来,这是虎牌的儿童保温水杯,水杯里装着的,是他刚才去布鲁克林买回来的咖啡。
院落里人来人往,唯独瞧不见那孩子的父亲,华练皱皱眉头。
天色渐渐暗了,连接生的婆子脸上也不见好了,鬼节日落之后所生的孩子,便是鬼子,这样的孩子若是长大,必定祸家殃族,索命不休。伺候阿缪,也就是眸姬的丫鬟带了哭腔:“小姐!你倒是快些生啊!”
许是为了孩儿,又或者为了她心爱的人,阿缪已经全无力气的身体,又挤出一道力量来。
“啊——”突然一声凄厉的哀嚎,接生婆大喜:“生了!”
华练环顾四周,看着已经垂手静立的鬼差,叹了一口气。
丫鬟一脸惨白,一身鲜血跑出来,悲惨地喊着:“不好了——出——大红了——”
话音一落,一声巨响凭空乍起,正是城门点起的鬼节祭祀焰火,在半空中绽做朵朵牡丹红莲,灿美异常,照得入夜仿佛白昼,朱雀门上亦有扮作神鬼的太乐署人跳起舞来,而天已全黑,妖魔鬼怪如潮水一般涌入长安,乐声,笑声,嬉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华练看着眸姬瞪大的双眼和腹下连着小腹的那触目惊心的破洞,以及已经吓得摇摇欲坠的产婆和那产婆怀里带着青斑的孩儿,眼皮一跳。她不懂生产之事,但瞧着,似乎有什么不对。
那丫鬟战战兢兢地跑回来:“小姐!小姐!老爷他要——他要溺死小少爷——”
华练一惊,陈辉卿闭上眼睛看了看前因后果,伏在华练耳边低语。
眸姬怔怔地看着那满身青斑显然是天生带毒的孩儿,突然冷笑,转向华练:“那孟氏——在我饮食里——”
华练面露不忍:“并不是那孟氏,那孟氏只是替罪羊,是你的夫君,他谋了官身,要娶官家女子,设下毒局,将你与孟氏一网打尽。”
眸姬眼神绝望:“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不早点告诉我这崔郎不可信!
指责还未出口,她便想起来,那个陈辉卿是刚刚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的。而崔郎不可信——华练何曾没有告诉她,可她又何曾相信?!
“九天寻梦!”华练突然想起那药来。
“没用的,我练了道元丹已是凡身,仙家的药,没用了。”眸姬苦笑。
华练看着眸姬灰败下去的神色,和因为已经变成了肉体凡胎,无法自愈的身体,豪不闪避地看着眸姬:“道元丹……你不会再轮回了,你知道么。”
若是生产之前,你能信我一次,信我所言,你那夫君有异心,这会儿就算是肉身不在,好歹能留住灵元,百余年后再炼仙身,未尝不可。
但是现在……
数千年的交情,华练别过头去。
眸姬十分不甘,她几次想要起身,可腹部出血太多,别说起身,她连张着眼睛,都已经觉得无力。
莫说是九天寻梦,便是九天玄女在此,也救不得了。
鬼节的烟火红绿光晕一闪一闪,有舞乐之声从朱雀大街传来,那是夜游队伍上了街,眸姬竭力瞪着眼睛:“——打头的是不是燕公子,还吹着那只笛子,还有魉狐们,撑着珍珠伞,从前你不是大巫的时候,我们最喜欢跟在燕公子身后,拽他的衣裳——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瞧不见他了呢——”
那时的好时光在言语之间历历过目,青衫竹笛的俊美青年,巧笑倩兮的撑伞少女,各色各样的妖魔鬼怪,还有少年时的无拘无束,肆意飞扬。
那时燕公子总是被拽得忍不住无奈回头:“阿眸,阿幽,不要再拽了,衣服可要皱了喔。”
是啊,什么时候开始,那样的岁月,就再没出现过了呢?
华练没有回答,因为即便是她回答了,眸姬也已经听不见了。
鬼差站在眸姬床前,尽管眸姬已经没有轮回,也已经魂飞魄散,可鬼差之为鬼差,还是要来送人一程,收敛魂骸尸气,让这些污浊之物,不要祸乱世间。
华练看着崔家的下人草草收敛眸姬的肉身,又将那鬼子抱走,溺死在盆中,鬼差带走那怨气冲天的婴灵,崔商人又怒斥孟氏善妒,害死爱妾,一纸休书,丢在孟氏脸上,勒令她离开滚出家门。
华练毫不怀疑,等这个孟氏一出门,便会有买好的凶人等在黑暗中,结果孟氏的性命。到时候糟糠之妻不在了,碍事儿的美妾也丧命了,崔郎尽可重新婚娶,新得一段风流。
夜游的妖魔鬼怪们唱着:“浮生如寄,少年几何;繁花正妍,叶黄又断;人间之恨,何啻千端!不如追去,顷刻之欢!譬如妖鬼,天寿永年;且歌且舞,游戏人间——”
歌舞华乐,夜满重花,这是鬼节的夜晚,一年之中八荒界最为热闹的时候,便是那蹲在槐树上修炼未成的寒鸦,也喜滋滋地聒噪——这一夜连神明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杯沁桂魄,盏盛琼浆,追求那顷刻欢愉,只放纵一夜,这八荒界与三千界交汇的日子。
这夜晚家家户户门口都放着兰盆银锭,槐柳小食,就连发生了这等大事的崔家也不例外,不过是一个时辰,各色事情就已经平息,巷门有小厮抬着银楼食盒,烧起银锭兰盆,怀里还揣着经文道符。那食盒子是柳条编槐木打的,放着鬼节应景的羹饭酒菜,米浆糖炀。崔商人也换过衣裳,打算出门去曲江放引魂灯。
看着崔商人那掩饰不住的踌躇志满,华练微微一笑,转身离开,经过后门时,一个不小心,踢翻了烧着纸钱银锭的火盆。
红绿两色的糖炀糕散落在地,几乎能够闻到那清新气味和白米的乳香,可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火盆里的火便舔上了糖糕,烧糊了火盆,窜上了门槛——
清平馆已经上了大锁,这一日跟年三十一样,倾巢出动,去大街上瞧热闹去。
平日里前厅后院总是人来人往,西跨院树下开过会,东跨院水旁烤过串,而此时此刻,一切皆静,尤其是衬着长安城满城的繁华如梦,喧嚣不绝,更显得静得寂寥。
“寂寥?”华练咧嘴笑,多少年了,她的字典里,居然还有这两个字!
西跨院热热闹闹应节日地开着一树合欢,粉绒如扇,石桌子上留着槐柳食盒,酒是槐花饮,点心是合欢糕和月阴柳叶糕,还有几样小食。
合欢糕是参和了桂花泥和合欢花泥的米糕,与糖炀糕做法一样,只是黄红两色,扭成麻花模样,取义缱绻缠绵,毕竟这鬼节,也是妖魔鬼怪们出来相亲约会的好日子。月阴柳叶糕则是做成月牙形状,裹了柳叶蒸,蒸熟的带馅儿的黄米粘糕上,柳叶留了银子,瞧着似柳似月牙,也有月魄柳腰,花好月圆的意味。
华练没吃那香软微凉的糕点,只是拿起酒杯,就着里面不知谁没喝尽的酒,喝了一口。
噗——
瞪着手里的酒杯,华练刚才那些触景生情啊,那些凭魂怀古啊,那些悲伤寂寥小闹心大矫情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乱七八糟胡思乱想,都随着这米陶酒杯里装着的咖啡喷了出去。
“东!皇!太!一!你丫给我死出来!”华练怒吼。
被点名的时间之神,盘古之心,八荒界会议专用镇宅吉祥物陈辉卿面无表情地出现,瞧着他那眉眼不动唇齿不勾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高冷的面瘫,知道的,便能咬牙切齿地从这张漂亮脸蛋里看出那一头雾水天真无辜来——“这咖啡是什么鬼啊!”华练指着酒杯。
“咖啡是茶,不是鬼。”陈辉卿面对华练的张牙舞爪,十分平静无辜地回答。
华练只觉得自己一身王霸强攻之气,每次都给这个天然呆傻白甜轻易破功卸力,而不管自己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是笑得春花灿烂春满乾坤,这个人永远是这么一张看似高冷实则傻白的面瘫脸。
要死的是,面瘫竟然也很好看……
记忆里有一句话,仿佛是少女时的眸姬所说,她说什么来着——对了,她说就算是神祇,也有一瞬间为人所移,不能转回的凡心,那是天钟地爱,便是日月苍穹,也不能幸免。
不后悔就好了。
可是……
算了,至少今天,那歌怎么唱的,顷刻之欢,游戏人间——
“我说东君,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来滚床单。”想的通透的华练坐在石桌子上,对陈辉卿举了举那还有一口咖啡的酒杯。
“……”果如华练所料,陈辉卿的脸上爬上了一抹微醺绯红,可随着对面的熟人登桌而立,宽衣解带,那张脸何止是破了面瘫,简直是流露出惊惶,一双蔚天湛水的源海眼眸此刻也水波潺潺,真是快要哭出来了。偏偏那可恶的家伙越看见这表情越开心,抖S气场信号满格,一件水红肚兜丢在他脸上,随着嚣张笑声,他已经尝到了放凉的咖啡,那有些焦糊微酸的廉价味道。那味道随着软糯的热气而来,后面跟着一双冰冷的手,剥开了衣服,抚上了他的心口,冷得他也禁不住微微战栗,直到那股冰凉带着一个同样冰凉的身体,投入了他的怀里。
她的手向来都是热的,暖炉一般,又会点火,便是数九寒冬,也不会凉下来——她是觉得心寒么,所以这般的冰冷颤抖?
那件事情,到底是伤了她的心的吧。
“阿幽……别怕冷,我给你当被子……”
“嗯……”
合欢花簌簌落下,游夜舞乐之声也似到了最沸腾的顶点,舞未止,歌未休,焰火正酣。
鬼节中元夜,鬼世昌隆,人世却不宁,有数人家,因为火盆不慎点燃,险些酿成大祸,更有一家,顷刻之前,烧了一个干净,让人称奇的是,这崔姓人家火势高猛,却未波及邻里,一墙之隔的邻家安然无恙,连墙白也未黑染。于是有人将此事与当夜崔家主妇和小妾皆暴毙联于一处,声称是这家有违天和,得遭天谴。
月下墙垣,美貌少年笑吟吟地瞧着那冲天火焰,自言自语:“没想到今晚还能看到地火耶~烛龙九阴幽姬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