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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里火车是极普遍的,现在北平的东车站坐到天津,再从天津到浦口,打浦口坐船到下关,坐南京到上海的宁沪线,这一段旅程三波五折地绕,头等车比三等车贵了四倍不止,却还是一票难求,有钱人到底不少,不愿意去挤那席地而坐,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三等车厢。终究是沈鲜衣动了关系,才把这么多人的票凑齐。
陈公馆的几位爷,除了青黄两人犹在沉睡,其余人都要过去,青黄两人暂且托了沈鲜衣,“托运”到了沈鲜衣的地头,由辽哥儿和沈鲜衣一同照料,今昭想想辽哥儿阿宁表哥那个性格作风,倒是十分安心。
好容易折腾到了津浦线上,倒是要坐一夜还多,好在头等车厢布置十分豪华舒适,先不提有坐卧的地方,但看有专门的卫生间和化妆台便知道,享用得起这等车厢的,非富即贵。一张票动辄花去一位教员一个月的工资,这价格算来与现在飞机的头等舱也十分仿佛了。
今昭出去转了一圈儿,被一位烫着头发穿着酒红色绸缎睡袍,面若女鬼的摩登女郎给吓了回来,这分明是吃晚餐的时候吧!
这一行人的晚餐并非是车上供给,而是津哥儿拆人送来的日式便当,用红里黑漆金绘樱花的便当盒装着内料丰富的幕之内便当,一层是豌豆白米饭,一层是厚蛋烧、肉丸、蔬菜、天妇罗,一层是生渍虾、鱼片、鱼籽、军舰寿司等。排开以后白米饭里点缀着豌豆,显得米饭洁白晶莹,豌豆绿意盎然;厚蛋烧是漂亮的嫩黄色,嫩而温柔;肉丸是加了酱油的酱红色,垂涎欲滴带着点儿油汪;天妇罗是大虾、地瓜和猪肉,都是淡黄色的,有一种朴素清香;蔬菜则有切成樱花形状的胡萝卜和沁饱了鸡肉菌菇汤的筑前煮白萝卜,以及豌豆和玉米,腌制成紫红色的腌萝卜;而鱼生之类的海物,在盒子的衬托下仿佛一匣宝石,有温润如玉的光泽
今昭感恩戴德地看着摆在面前的便当,而玉卮和蔓蓝则已经开始吃了起来,太岁感慨了一下自己到底是神鬼新人,没有她们这种千年老鸟来得有眼界见识,而后夹了一个厚蛋烧,泪流满面,那种蛋的蓬松柔软毫无抵抗地滑入喉咙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
看了看房东大人狼吞虎咽吃完如此精致的便当,今昭叹了一口气。
陈辉卿站起身来,端着咖啡:“我去转转。”
“说起来,四人一个包间,为什么是房东大人跟我们在一起啊?”今昭问,看着房东大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很伤感啊。
“剩下的那些,你说换谁来啊?”玉卮擦了擦嘴角,“不管是你男神还是我男神还是谁男神,都不好吧,不是男神的话,酒吞?”
今昭想象了一下,顿觉不好。
闲聊间不觉时辰到了,玉卮和蔓蓝洗漱了打算睡去,而今昭也盖了被子,听着老式的火车在铁轨上撞击出来的咣当咣当的声音,令人难以入睡,便是睡了,也会很快醒来,到底是熬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听见门外有列车员轻声说话,她还是翻身起来,想问问列车员有没有耳塞子之类的东西。
出门是一条窄窄的走道,列车员正与一位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少年站在一处,少年低声问着什么,列车员一直在摇头。
那少年一身华服,眉目清俊,赫然是云外镜。
云外镜怎会在此?!
今昭大惊失色,当年杭州作乱的云外镜是靠着华练变身才应付得了,可如今华练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是一群人被他关在镜中,那可怎么办才好?
列车员绕过两人继续往二等车厢去,云外镜转身看着今昭微微一笑,这一笑倒是清越到了极处,有一种自我自在的天然,已无彼时的迷茫与狂热:“太岁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别惊讶,我也是自那时以后来的,受铃彦姬之托,来此时料理一桩事务的。你我不同路,你也不必介怀。”
今昭看着云外镜,她倒是信了这话,只是同酒吞一样,对云外镜,她也难以放下戒心。两人正默然相对,突然有列车员在前方的二等车厢大声叫起来。云外镜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今昭从走道一侧的车窗,隐约看见了什么——仿佛在列车前进的方向,有一副巨轮当前,烈烈燃火,那火却是不吉的黑色,一张人面巨口在那黑色火焰的中央,看着铁轨的走向,不多时这个列车就将驶入那巨口之中!
“别看那火!”陈清平一把捂住了今昭的眼睛,附耳道,“那黑色是魔国之火,看了会被吸走魂魄的。”
云外镜转头看了看陈清平:“你们能不能让车里的人不要看那个,那是轮入道,是威力很强大的妖怪。如果全车之人的魂魄都被它吸走,届时我也压制不住了。”说罢,云外镜便打开窗户,就那么翻身跃上了火车车顶。
“吸引全车人的视线,这……”今昭转向陈清平。
陈辉卿沉吟片刻,对随后跟来的几个人说:“你们去三等车厢,发钱,大额。”
朱师傅眼睛一亮,莞尔:“三等车厢本也没有灯,窗子又被行李挡了,再拿钱引着,果然问题不大。二等车厢,却是可以让老元说书,以老元这个模样这个钢口,想来问题也不大。”
老元拍着胸脯:“您就请好吧!”
“一等车厢略有麻烦,都是包厢锁门,若是在包厢里探出头去,可没办法。”卫玠眉头微蹙。
老宋看了看今昭,咧嘴一笑:“昭啊,不如你和头儿热吻,头等车厢不差钱,差戏嘛。”
今昭抓脸:“臣妾做不到啊!”
老周一把抓过来睡眼朦胧的利白萨,往酒吞怀里一塞:“那就你们俩吧。加油。如果做不到,以后就不要再吃老大做的饭了。”
利白萨还有点浑浑噩噩,酒吞却已经微微一笑:“还有别的好处么?”
老周冷笑:“将你交予雀舌,想必能换来更大的好处,毕竟她还不清楚你的底细。”
酒吞伸手往利白萨的腰间软肉一掐,后者朦胧未醒的睡脸立即清醒,转眼明悟了当下的境况,邪魅一笑,发出一声哀叫,那声音颤颤,遐思无限:“好人们,这样?成不成?”
海蓝色的海神领域之中笼罩的两人,一个高音婉转,润暖甘甜,哦吟之间,仿佛是一盒风味不同但均是牛乳巧克力的糖果盒子,下一秒舌尖舔舐到的不知道是榛仁的香脆,还是莓果的酸甜,然而此人张开了海神领域之后,却一直在看火车上的时报,那些激越的欢沁的苦中作乐的诱人遐思的声音被一节一节发出去的时候,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一个低吟慵懒,稠厚苦涩,唔嗯恰际,好比如一杯混合调制的鸡尾酒,下一秒唇齿碰触的不知道是伏特加的浓烈,还是朗姆酒的清甜,然而此人在海神领域里以一个旖旎舒服的姿势在翻着一本译文小说,是十分悲戚的《黑奴呼天录》,那些黯哑的撕裂的强势爆炸的勾人幻想的音节被一波一波发出去的时候,他嘴角还含着讥讽的笑容,讥讽着海神领域之外,那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急的团团转的围观者们。
头等车厢里的富贵闲人们都激动了!
活色生香啊!八卦啊!好跌宕起伏啊!音色可餐啊!来三碗米饭!
只是,被海神领域的遮蔽之下,所有的闲人们都在寻找声音的来处,可惜毫无结果,只能被那声音吸引得心痒难耐团团转。
“利白萨的声音具有魔力,所以我想应当没有问题。”朱师傅走了一圈儿回来,各处还算安稳,三等车厢里每节都有发钱控场的,加上本来窗子上就堵着各色东西包裹,人虽然最多,但却是最安全的。二等车厢里人不多,老元书又说的吸引人,也没有出现什么岔头儿,倒是一等车厢,一只毛猴儿来报,说末一截包厢里有三位小姐并一个老姨妈,老姨妈出来瞧热闹了,那三位小姐却没有动静儿。
“阿玉,蔓蓝,去看看吧。”朱师傅对两个姑娘说,“今昭,你去三等车厢瞧一眼,别有什么岔子。”
今昭依言去了三等车厢,陈清平在那边装阔佬发钱,她也心痒痒着。
玉卮和蔓蓝敲开了最末一个包厢的门,极可惜的是,开门的那位看上去颇为柔婉的少女,并未因为见到敲门者是女性而松一口气,反而露出一点点的倨傲来,仿佛门外两位的容貌不堪,不值得入目。
玉卮微微皱了皱眉头,蔓蓝并没防备地开了口:“请问——”
“我们并不会出去参与那份荒诞的热闹。”那位少女淡淡地说。
“我们只是听闻这里有同龄,来拜会一下。至于那荒诞的热闹——”玉卮莞尔,“的确不看也罢。”利白萨和酒吞,都是她敬谢不敏的类型。
“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蔓蓝说,“你们是去上海走亲戚吗?”
“回家。”三位少女中衣服饰品最为昂贵的那位极冷漠地回答。
“碧蓉,你也太好性儿。”另一位似乎与那位开门的叫做碧蓉的少女交情甚笃,带着一样的玉镯子,同样的开什米罩衫。
“没关系,这样吵闹,横竖也是不能睡了。”极倨傲昂贵的那位说。
蔓蓝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不时掀起一点点的窗帘来,通过漏进来的光来判断外面的情况,时而白光闪过,大约是云外镜在出手。
“窗外有什么吗?”昂贵的那位问。
“没有。”蔓蓝笑着回答,放下了手里的窗帘,外面只是有死亡魔窟而已。
“说来,你们既然姓陈,与静安陈家有什么关系?”昂贵的那位问。
碧蓉的手指微微一颤,落在了玉卮的眼中。
蔓蓝想了想朱师傅的话,回答:“我们是本家亲族,这次若是有机会,应是会去拜访的。”
一听到有机会拜访这句话,那位昂贵的脸上的表情变得更为矜贵,仿佛眼前的玉卮和蔓蓝再无任何可入眼之处。
“啊!那是什么!”那位与碧蓉穿着同款的闺中密友突然掀开了窗帘。窗外的夜空燃烧出铁锈红来,诡谲的黑色火焰像是一道黑色的灭绝之虹跨过天际,这列火车偏偏就向着那黑色火焰的中心驶去,即将滑入血污的深渊。
“夙珩!是陈夙珩!”那闺蜜突然叫出来,一脸的迷醉与狂喜,她的眼神突然涣散。蔓蓝惊叫一声:“不好!”她手指翻飞,一瞬间床头柜上的玫瑰花疯长,爬满整个窗户,玉卮也伸出手抖出袖子里一点神秘的香味儿,那似乎是清苦的草药气味,有一点点青草好闻的春日原野之气,混着药罐子里熬煮过的药的苦和冽。
昂贵的那位和碧蓉同时倒在地上。
玉卮看了看那闺蜜,对蔓蓝摇了摇头:“我们大意了。”
“算了,一个灵魂,也并不能给轮入道增加多少的法力。”蔓蓝的语气有种残忍的放松,如果今昭在这里,她会顿然觉得她们之间的不同,玉卮和蔓蓝到底是高高在上的仙家天女,对于本就看不顺眼的人类,没有怜悯之心。
“她们醒来就不会记得这件事情了。”玉卮说,“至于这位女伴,那就是警督们要处理的事情。”
“一开始就这么做就好了。”蔓蓝叹气。
玉卮摇头:“不可能的,你我都知道,这种药粉药性霸道,只怕她们此生都将神思脆弱,命不能久长。”
蔓蓝倒是很快放开此节心事,拍了拍玉卮肩膀:“走吧,我们出去吧,反正已经解决了。”
说话间,一种奇怪的好像从果冻里穿过一样的感觉突然出现,玉卮只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牙签,刺穿了果冻,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甚至在她的修炼的时代里,经常体会,这是穿过镜像世界的感觉——孽镜童子的拿手好戏。
“云外镜?”蔓蓝纳罕。
“可能是吧,也许云外镜先把这列火车送入镜像世界,再放出来。”玉卮随意猜测。
蔓蓝于是更为纳罕:“这次为什么朱姐夫很信任云外镜啊,他之前是我们的敌人来的吧。”
玉卮耸耸肩膀:“反正有房东姐夫在,也不怕云外镜搞什么幺蛾子。只不过既然他提到了铃彦姬,这件事情还是有几分可信的,铃彦姬是个死脑筋,不会搞破坏的。”
“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上海之行,也不会太平。”蔓蓝又叹气。
“当然的,毕竟是——魔都呵呵。”玉卮从走廊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乍亮清明起来,轮入道的巨口之渊,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可惜这列车之中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去往的那个终点,才正是魔鬼之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