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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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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在这座皇宫中的, 她的丈夫,到底是哪一个人, 或者是哪一个孤魂野鬼?

    徐善然自那一天晚上邵劲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三天的时间, 她脖子上被掐出来的青紫还没有消退,但曾经乱成一团的线索已经被一条条整理顺服。

    相同的面容、迥异的性格、对过去非常关注、在某些观念与相关上和原本的人一模一样。

    别人或许还没有想到,但熟知前后的徐善然却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很像很像、很像她曾经知道却没有见过的一个邵劲。

    像曾经在所有人面前,杀了父母兄长,在血火与刀剑中丧身,死后还要被天下人唾骂心肝脾肺肾都黑透了的邵劲。

    现在的这个会是那个时候的邵劲吗?

    如果是,他是怎么出现的?

    如果不是, 那他又怎么可能和原来的邵劲有同样的想法、甚至又同样的举动?

    邵劲近来的种种一直都看在徐善然的眼底。

    这一点虽没人说破, 当事人双方却心知肚明。于徐善然而言,不管邵劲内里的人究竟如何,这个躯壳正是她的丈夫,正是爱她入骨的男人, 她不会容忍任何在这个时候将这个躯壳带离她视线范围的行为。

    于邵劲而言, 他在那样的时刻清醒,正是对这个世界最绝望最没有耐心的时候,他本来就不想活了,现在被人硬生生塞到新的身体里更烦得要死,要不是透过镜子里看见自己此刻和过去相交叠的容貌,别说皇帝了,就是玉皇大帝他都没有兴趣做。但不管是倒霉的普通人、皇帝、还是玉皇大帝, 在邵劲身上总有一些也许愚蠢、也许不合时宜、却被我们期望追求并宣扬的美德。

    他是一个好人。

    他做不出来占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再慢待和侮辱另外一个人心上人的事情。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此后的后果就是在邵劲醒来的第十八天的时间里,徐善然的父亲,他的老丈人,徐佩东入宫面圣了。

    邵劲是在御书房接见这位国丈的。

    这时候他已经将过去的事情摸得门清了,那些有关他的,有关邵文忠和姜氏的事情最开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真正变化的开端,是在他小时候去湛国公府做客的路上,没有逃跑,反而拜了徐佩东为老师……

    没错,他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的这一件事情。

    因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那一天,那一次春日宴,都带给了他一生难忘的记忆。

    ……那时候他是十二岁。

    ……那时候姜氏最爱做的就是在表面上将他打扮成锦衣玉食的模样,在私底下却永远不让他吃饱。

    ……他并不缺爱,也懒得享受所谓伯爵府的金银财产,一点都不稀罕有胆子生没心肝管的邵文忠和心狠手辣恶毒成性的姜氏。

    ……那一天是他给自己计划的逃跑之日。

    邵劲暗暗想着。

    他甚至还记得那天的细节。

    湛国公府里头非常大,好像有许许多多的树和阁楼。他曾藏在一棵树上,想要在离开前打碎邵方的一只眼睛报仇、以及制造混乱。但在几次犹豫之后,他终究不忍让对方小小年纪就失明,所以罢手。

    他与那些小孩分道而走,走到湛国公府的一个没人的小角落,打算点火制造混乱。

    最后火也点起来了、混乱也如愿地制造出来了,只是他在尝试着趁着这个机会离开的时候,湛国公府的人已经赶到,而在他经过其中一行人时,那行人中相貌平凡但有着鹰钩鼻的矮小男人嗅了嗅,突然指着他厉喝道:“他身上有硝石的味道!”

    当时他知道靠不住任何人,只能立刻逃跑,可是湛国公府的人一鼻子就能闻出他身上的味道,现在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松离开?

    那一天的最后,他被调查出身份,被送回忠勇伯爵府。

    ……在此之后,邵劲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自己的膝盖和肋骨上。

    ……都是屈辱,不提也罢。

    白日的光线在菱格窗子的切割下变成了均等的块垒状。御书房内的摆设很简单,除了书桌与书架,就是靠着窗户、供以临时休息的长榻。

    邵劲趁着徐佩东走进来行礼的机会看了一眼这位国丈。

    他在心里想:只是现在,只是这个身体曾经的主人在当时湛国公府的事件中,不是选择自己逃跑,而是被徐佩东收为了地址。

    这应该就是最初的开端了吧。

    人在前进的路上转过一个小小的拐点,抓住一个微不足道的机会,命运就似魔方的五十四个面,再一次经过旋转,转出截然不同的结局来。

    “老臣见过陛下。”走进御书房的徐佩东冲邵劲行作揖礼。

    邵劲不知道这具身体之前是怎么才称呼对方的,他沉默了一下,试探性地说:“老师何必客气?”

    徐佩东便抬起头来,抚了抚下颔的长髯,神色很是舒缓平静。

    自己没有叫错。邵劲心头一松,从书桌后站起来,邀着徐佩东一同在长榻上坐下。伺候在一旁的宫女上来为他们沏茶。

    徐佩东端起来喝了一口,先与邵劲随口聊了些杂事,等时间差不多之后,他突然一转话题:“臣听闻陛下最近与娘娘感情不睦,或有龃龉,可是有这样的事情?”

    邵劲:“……”这种时候要怎么回答。

    他犹豫了片刻,含混说:“并无什么大事……”

    徐佩东这时就笑了笑:“娘娘虽是一国之母,也是老臣与夫人膝下女儿。因幼时坎坷,老臣与夫人未免对其纵容了一些,若有叫陛下心生不悦之处,还望陛下不要与其一般见识。”

    “并未,并未。”邵劲连看都不敢看徐佩东的眼睛了。

    徐佩东这时候又抚了抚须,总算将自己最后要说的话说出来:“陛下身为天下共主,年过而立膝下依旧只有一子,于社稷并非大福。若陛下有心,不妨重开前朝采选之礼,广纳后宫以丰子嗣。”

    邵劲:“……”

    从天下各个地方采选身家清白相貌美丽的处/女进宫,想玩哪个女人就玩哪个女人,想搞什么关系就搞什么关系,从后宫到前朝还要说你这是为了社稷而牺牲——听上去确实很有诱惑力,不是吗?

    “没有这个必要。”邵劲断然说。

    “哦?”徐佩东不动声色,反问似地看向邵劲。

    邵劲说:“一夫一妻制制定不过四年,所谓律法,法下约百姓,律上束天子,而今言犹在耳,朕岂可朝令夕改,视国法于儿戏?”

    邵劲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徐佩东这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现下的诸多与前朝不相符合的政策条例之所以能在全国的范围内施行,归根到底,都是依赖于邵劲身上的。

    邵劲此刻若不想和徐善然在一起,所谓一夫一妻就形同虚设,既然这样,倒不如由皇后或其家人直接提出,脸上也好过一些。

    但既然皇帝一点这意思也没有——徐佩东当然还是替女儿感觉到由衷的高兴的。

    这时之前确定了要进宫的余下几人也到了,冯德胜进来请示邵劲。

    邵劲自从十八天前醒来之后最怕的就是碰见之前和自己相识于年少感情甚笃的亲人兄弟,但始终不见他们也不是一个办法,邵劲想着自己既然已经见了“老婆”、“岳父”……那再见见应该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吧。

    这个小小的聚会是布置在御花园里的。

    邵劲硬着头皮和冯德胜以及徐佩东到御花园的时候,御花园的凉亭内,男男女女呆了好十几号人。

    那些人邵劲此刻还是能分辨得清楚的:坐在最前边的是自己的皇后,周围围着几个命妇,年长的是皇后的母亲,年幼的三个应该是何鸣何默、还有任成林的妻子,还有待在宫中的叫做高婵的,至于这些妻子的男人们,是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周围还有好几个小孩子绕着凉亭嘻嘻哈哈地跑……嗯,其中有一个,正是“他”的……

    邵劲此刻究竟身为九重,自他走进来之后,凉亭中的人都站起来行礼。

    邵劲按惯例说了声“免礼”,其他人倒还是依次站起的,只有几个还没有大人膝盖高的男女小萝卜头,“呼”一声又跟刚刚放了风似地疯玩起来。

    他们是怎么玩的呢?

    邵劲站在一旁看着,他看见“自己”的儿子,虽然有些胖乎乎的,但估计是年纪最小的缘故,所以是这些孩子中个字最矮的一个。最开始这几个孩子从大到小从高到低地绕着凉亭奔跑,不是用嘴巴发出“呜呼——呜呼——”的声音,然后最后那一个,对,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不知道绊到了哪里,“啪叽”一声摔倒了。

    孩子摔倒了,邵劲的膝盖反射性地动弹了一下,不过被随之而升起的理智硬生生的阻止。他看着前方的一群人,他本以为坐在凉亭中的众人或者宫女太监出去一个扶,但坐在凉亭中的众位都没有反应,旁边的宫女太监看上去倒是蠢蠢欲动,只是没敢上前。

    邵劲就看着那个小男孩的眼睛里蓄了晶莹的泪水,但因为没有人问,这个泪水反而半掉不掉,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再接着,他看见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有跟着跑步,而是默不作声地呆在原本的位置,等待着其他人跑回来的时候,开始悄悄儿的……从最后起,一一将手上的泥巴和尘土抹到其他人的背后衣衫上。

    邵劲:“……”

    在场一共有五个孩子,小徐将灰尘抹到第三个孩子的时候终于露馅了。

    然后这五个年纪相差也就一两岁的,平均女孩子更偏高一些的小团里就开始尖叫,像赛谁的声音更高一样尖叫;然后开始打架,打得灰尘漫天狼烟滚滚。

    凉亭与凉亭外的距离有多远?最多最多两米三米。

    两三米外,孩子们魔音震天,已经看不出是谁在打谁了;两三米内,男人女人优雅依旧,也不知道在聊什么高深的话题。

    邵劲终于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

    这个下午的聚会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交谈,邵劲在走出凉亭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忘光了。

    他披着星光往御书房走去,只觉得这一个下午的日子简直比他决定并确实干掉了自己的血脉父亲一家还要累。

    他现在只想着回到自己的书房,在书房里喝上一口茶放松一下脑袋,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惜这个愿望在今天晚上是注定要被破坏的。

    当邵劲走进御书房中,刚刚坐下还没喝上一口茶,书房合上的门就被打开,邵劲以为是冯德胜进来了,可当他一抬眼,那站在门槛前,穿着一身绡金仙霞色马面裙的女人,不正是这个皇宫的女主人,他的“妻子”?

    邵劲反射性地问:“你——皇后怎么来了此处?”

    今夜的月色正好。

    徐善然手中端着一盅补汤。她看了一眼天色,微提裙角,迈入室内。

    她往前走了几步,当走到距离邵劲还有七八步的时候,徐善然往前走几步,邵劲就往后退几步。

    徐善然心头暗暗好笑,面上却并不露出许多,只以一种揶揄的口吻说:“陛下的御书房之前并未对臣妾设禁令,从今开始需要重设吗?”

    邵劲果然答不出话来。

    但反正以他的情况,和徐善然怎么相处怎么说话都是错的,他并不逼迫自己,在沉默地面对徐善然两秒钟之后,忽然转身几步来到窗户旁,拉开窗子就直蹿上窗户,决定跳窗逃跑。

    在跳窗的那一刻,就像是完全不能控制住似的,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地转过了今日的种种情况,他的岳父岳母,他的妻子孩子,他的朋友,他的国家——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蝉的鸣叫犹在耳际。

    两个世界,两个邵劲。

    两个我。

    自己嫉妒自己这种可笑的事情,怎么能发生得这样自然而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