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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火树银花灯如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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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绿蓝紫的烟花在平康坊上空次第绽开,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手执辔头,轻快地驾着一辆八宝缨络马车,马蹄达达地向着烟火繁盛之地驶去。平康坊的街道两旁皆是精舍雅苑,悬挂的彩灯也是不同于别处的风雅秀丽,不似勾栏之地,倒像是误入了江南小镇。那燃放焰火之处乃是街心,正对着寒水舫所属的勾栏院——明月阁。曲院街上行人极多,半数是驻足观看街心烟花的。陆离驾着马车寸步难行,索性将其停在路旁,孑然地朝着明月阁的偏门走去。

    “……哦?我跟你走一趟,今后要你做什么都肯,此话当真?”街边巷子里的人语声传入陆离耳中,少年的声音清远飘渺,宛如世外谪仙,惊得陆离生生顿住脚步,忙循声而去。

    “自然!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断无半点欺瞒!”另一个声音截然道,复又低声呢喃,“今日青龙河上闻君一曲,实是三生有幸。”

    “呵……”少年轻笑了一下,似是不信。

    “纵然刀山火海,只要你一句话,我断没有不去的可能。”那声音急切地剖心表白。

    “刀山火海自是不必,我也不舍……”少年尚未说完,身旁之人已被凌厉的一掌击了出去,飞起数丈,落在了巷子外,片刻的停滞后,少年的声音忽然扬起,带着些许不悦,“陆离,谁要你多管闲事!”

    陆离毫不迟疑的跪了下去,“殿下若要怪罪,陆离甘愿受罚。”

    良久,少年低下头,神态如寥落的晨星,令陆离心生不忍,“今日是上元佳节,阖宫欢宴,你是怪我称病不去赴宴,在此寻欢么?”他抬头看了眼流光溢彩的焰火,依稀记得宫中有一种焰火名为“万寿无疆”,每年上元节都要拿来燃放,以博个好彩头。只是万寿无疆,又有谁会真的万寿无疆?少年登时迷茫起来,垂下眼,只觉身心皆疲,“罢了……我这便回府,你起吧。”

    “打人了!出人命了!” 少年话音刚落,周遭顿时一片惊呼。

    “四郎!怎么是你?这是谁干的?!” 正在明月阁饮酒的一干少年闻声而来,扶起狼狈不堪的陈四郎。他们皆是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的,此时见同来的四郎遭了打,断然不肯罢休,也不问是非黑白,立时便要打起来。

    陆离不知何时站到众人身后,怒斥道:“京师重地,天子脚下,陈四郎,您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羽林儿郎中有几个是见过陆离的,混乱中叫出陆离的名字,惹得一群少年惊讶不已,不敢妄动,连莫名被打愤慨不已的陈四郎都缄默不语。

    若说起新帝登基后才上任的左相,有些孤陋寡闻者怕是还不清楚,可提起董良、齐坎、陆离、李巽四人,京城的勋贵子弟几乎无人不知。当年先帝为刚满三周岁的十七皇子挑选四位天资聪颖的童子为伴读一事,整个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更在仕宦人家中引起很大轰动。这四位童子皆是两三岁上便能识文断字,更有甚者,三岁成诗,七岁能文,天赋之高令长安士子侧目,时人称之为“四小神童”。四小神童进宫,先帝特赐名艮、坎、离、巽,一为伴读,二为护卫,即便是早先年选太子侍读也不曾有这般浩大的声势,一时间年龄最幼的小皇子风头无两,从此世人皆知先帝偏宠幼子。此事影响之大,以至于之后的十年间,仍时常有人提及,而长大后的“四小神童”即便是文武兼备身居要职,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顺其自然。既然能以稚子之龄博得天子另眼相看,荣华富贵又何足道哉?

    陆离,便是当年为小皇子选出的四伴读之一。这些羽林儿郎们平日里再如何胆大妄为,也绝不敢在这等人面前惹是生非,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使自己的无心之失上达天听,招来杀身之祸。

    陆少白原是吃多了酒去更衣,回到席上见诸人不在,又闻得此处动静,这才匆匆赶来。

    “大哥!”他不敢怠慢,忙上前几步向陆离行礼,垂手恭立在一侧。

    陆离原是陆少白的长兄,当年陆离入宫,陆家上下很是荣耀了一番,一晃许多年过去,当年粉雕玉琢的孩童已经长成丰神俊秀的儿郎,只是城东陆家的府邸,他几度踏入,却终究是失了普通人家的亲密——分明是陆家长子,可每每回去,陆家的恭敬与客套,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大哥,您怎么……来这儿了?”陆少白看了眼狼狈的陈四郎,迟疑地问向陆离。照理,陆离等人负责秦王的安全,无事并不能离开左右,今日宫中宴饮,他们应当与秦王一同赴宴才是。

    “我若不来,怎知道在天子脚下,竟还有人胆敢当街对秦王殿下无礼!”

    众人皆是一惊,陆少白与梁念仁对视一眼,心下犯疑,四郎分明去找那御用琴师的弟弟完成赌约,怎生会牵扯出秦王?

    “秦王殿下是何等人物,向来只在云端供人瞻仰的,怎会沾染这等风尘?”梁念仁心中嘀咕着,躬身赔笑道。陆离还未做声,梁念仁一眼看到巷子里信步走来的人——正是晚间寒水舫中为云裳姑娘伴乐的琴师。月光下的少年如玉,眉目间带着清冷的不耐,似是如水的月色下,一折脉脉的清瘦黄花。陆离忙走了过去,侍立在少年身后,这才闻到少年身上若隐若现的酒味。

    那少年上前走了两步,隐约能看出身形不稳,脚步有些虚浮。“他不认得我,你也不认得?”瞥了一眼陈四郎,少年偏头问陆少白道。

    “臣有眼无珠,请殿下恕罪。”陆少白忙向他躬身行礼,“殿下近日清减了不少,臣等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少年反倒缓缓地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冷凝地看向陈四郎道,“分忧……你不是,着你朋友来分忧了么?”陆离脸色微微一变,忙上前扶住他的肩,低声道:“殿下!你醉了,先回府歇会儿吧。”

    少年的眼神有些迷离,侧头似在思考着什么,忽而低声一笑,酒劲冲头,脚下一软,眼见要摔倒在地,陆离忙扶住了他,只听他轻声道:“这里这般热闹……这般热闹,为何我偏像是置身事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呢?”他声音原本清越脆朗,此时带着酒意,听着却是格外凉薄软弱。陆离一怔,少年已转过身,沿着街道缓缓行去,熙熙攘攘的人群立时分出一条路来,只他一人寂寞地走在中间。

    陆离心中难过,只觉眼前的火树银花合,华灯似繁星,明月凉如水,竟是这般残忍。眼前的少年本应是走马看花春风得意的年纪,却因父亲长逝、兄长冷落而百无聊赖地步入长安城最热闹的市坊,想要寻得一丝半缕的欢喜,谁知终究只能在这繁华世间踽踽独行。他多想追上去,像过去十二年那样陪着他,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殿下醉了,回去睡一觉便好。”陆离疾步走到他身旁,想要扶他上马车,却被少年轻轻拂开,只留下一个寥落如晨星的背影。他顿时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心思明净玲珑剔透的殿下,如何不知漫漫前路上的艰辛与苦楚,便纵是锦衣玉食富贵一生,又如何抵得过,那心中如寒梅立雪的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