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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男儿到死心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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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至,长安市坊中处处锣鼓笙歌,鲜衣怒马的少年聚在一起跳舞、投壶、猜枚,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不时还有阵阵喝彩之声传来。慈恩寺早已扎缚起一座高盈百尺的鳌山,上有花灯千余,只待入夜便可燃起。

    如此盛世佳节,城内从朱雀门通往明德门的朱雀大街却被羽林军持枪封锁,任何百姓不得逾过羽林军行于街道上。明德门外,一身戎装的苏子澈接过皇帝手中的酒爵,将其中酒水缓缓饮尽,手指一松,酒爵直直坠地,发出金石相撞之声,他深深地望了皇帝一眼,转身便走。

    皇帝却蓦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在文武百官及数十万将士面前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贴耳轻声道:“去岁上元节,你在西州战场,今年上元,又要南征,这么好的日子,三哥却要与你分离。麟儿,此去山高水长,千万照顾好自己。”苏子澈一言不发地任他抱着,眼眶却渐渐有些湿润。他能感受到皇帝话里的情义,能感受到皇帝的如斯深情,在皇帝的轻语慢言中,仿佛他们之间所发生种种纠葛与争执其实都不曾真实地存在过,他只是做了一场漫长而苦痛的噩梦,梦醒之后,他们依旧深爱着彼此。

    可是苏子澈知道,即便是一场噩梦,他也无法醒来。

    他们之间曾有过那么多的诺言,而今回首,俱都成了戏言。君无戏言?呵,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他噙着眼底的一滴泪,漠然地听着皇帝话里似有若无的叹息:“麟儿,都要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三哥说么?”苏子澈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无从说起。他其实很想问一问,此时的兄长是否还爱他,可他沉默着,到底没有开口,他不敢问。爱或不爱,又能怎样,即便他贪恋眼下的一分温柔,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是带着埋怨与恨意的——恨他,恨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松开手,苏子澈拂衣而去,在众将领的拥簇中认镫上马,接过陆离递上的红珊瑚手柄金鞭,扬起缰绳,轻磕马腹,玄珠马登时向前缓缓奔去,蹄下扬起轻尘,转瞬被他抛掷在孤绝的身影之后。三军随之而动,北风的呼啸声、号角声、马蹄声与脚步声交杂在一起,无人听到皇帝的那一声叹息。

    苏子澈策马行出去不足里许,忽地勒紧缰绳,驻马回望。相随的将领莫不纷纷停下,陆离趋近正欲询问何事,一眼瞥见他微红的眼眶,话语鲠在喉头,不忍心再相问,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先行一步。

    瑰丽堂皇的明德门巍峨地矗立在碧蓝的天空之下,因着上元佳节的到来而结彩悬花的城墙上,无数的旗帜与纱灯随风起舞,烈烈北风吹过苏子澈沉静的面庞,吹皱他眼底的一泓静水,又吹正他凌乱的衣襟。

    他望着自小长大的长安,望着承载了他十九年记忆的皇城,心底涌起无尽悲凉意。他想起出阁读书前兄长曾教他的一首诗,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也许在兄长心里,他此次南下不过是一次出征,与两年前的北征并无不同,只待擒下叛将、收复失地,便可携着功名与荣耀凯旋归来。可是他却是知道,这一去,大概不会回来了。

    他不想再看到皇帝,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看到他的字迹,不想回忆他们的往事,不想知道关于他的或大或小的任何事,他恨不得将这个人从自己的生命中挖出来,剔骨抽血般将关于他的所有一切都剥离,哪怕落得献血淋淋,哪怕自己也奄奄一息,也不想再有任何瓜葛——与其战后归来后再受煎熬,他宁愿战死疆场,或是留在南蛮荒野之地,戍守一生。

    他想起北征之前许下的三个愿望:一愿陛下万年,福寿永享;二愿横枪立马,戍守山河;三愿河清海晏,一世清欢。他直到此时方才惊觉,在那年许愿之时,他的愿望里竟没有哪一个是关于自己和兄长两个人的,他祈望兄长福寿永享,祈望自己一展宏图,祈望大宁太平无事,却从未祈望自己能与兄长长相伴。在他过去恣意无伦风流无双的年岁里,兄长给予他的宠溺与纵容让他以为即便自己不能拥有无暇的人生,兄长也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永远不抛弃,不离开。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那是他小时候的一个冬天,因为玩雪受了寒,夜里发起烧来。那时他不过总角年纪,身子骨本就比旁人弱些,又生得清秀,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平日里伺候的人都格外谨慎小心,生怕磕了碰了,无法向至尊交代。就在那年的前几个月里,庄妃所出的十四皇子才刚夭逝,他这一病便吓坏了身边伺候的乳母和婢女,更惊动了先帝和太子,四更飘雪的寒冬夜,不仅将所有当值的太医叫了来,连不当值的太医也被召进宫中,一群人轮番伺候着。

    他烧得迷迷糊糊,头痛欲裂,又冷得发抖,睁眼看见兄长关切的神色,莫名的委屈便漫上心头,偎在兄长怀里低低地哭。那时苏子卿见弟弟被病痛折磨,心里如刀割一般难受,哄着他吃药,又哄他睡着。等到睡醒的时候,他正趴在兄长怀里,屋里地龙烧得极旺,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被子,兄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额上是细密的汗珠,显然是热得紧了,可是面上没有一丝不耐,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关切与温柔,见他醒来便含笑问道:“麟儿醒了,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哪里都不舒服,胸口好像被人压着般喘不过气来,鼻子也堵塞着,稍稍一动,头还痛得厉害。他连平时跟兄长撒娇耍痴的心情都没了,怏怏地从鼻间挤出一点声音权作回应,换了个姿势窝在兄长怀里,潮红的面庞仿佛轻轻碰触便能渗出血来。

    侍女奉上太医调制的蜜丸,他才吃了一颗便觉口中苦涩异常,小脸皱成一团,说什么不肯再服用,兄长好言相劝,却让他觉得生病的难过与药物的苦涩直冲心头,嘴巴一扁,眼泪便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好似天底下的委屈,尽数令他一人承受了。泪眼朦胧中,恍惚看到兄长凝望他的眼神,幽深如冬夜无星无月的穹苍。

    那之后的几日太子哪也没去,撂下一堆公务,专心致志地陪着他,直到他身体大好。后来听人说,他发烧的那晚,正是太子娶良娣的日子,听闻他生病,便弃了洞房花烛和新妇子来照看他。彼时的他不懂洞房花烛之意,便跑去问兄长,依约记得当时兄长的回答是:“洞房花烛?就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麟儿喜欢三哥,三哥也喜欢麟儿,我们在一起,岂不是天天都是洞房花烛?”

    苏子卿登时大笑,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将他抱上膝头道:“虽说童言无忌,但是麟儿,这话不许再说了。只有跟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才称得上洞房花烛,而我是你哥哥,哥哥喜欢你、照顾你,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还小,长兄如父,你以后便懂了。”

    长兄如父,一直过了十几年,苏子澈才慢慢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当真是重如万水千山一般。即便后来两人之间几度纠葛,他也执着地相信兄长仍是当初愿意为他抛下江山美人的兄长,始终未变。这信念太过执着与深刻,以至于当信念崩塌的时候,他也险些崩溃,过去十几年的深情几乎尽数翻作恨意,如海水涨潮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将他湮没在岑寂的年月里。

    若说命途不怜人,可抛开此事不言,他这一生富贵、知音、恩荣、声名、权势……旁人耗尽一生追逐的事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甚至与生俱来,他有什么资格说命途不怜?可若是命途垂怜,为何他深情如斯,终来只落得远走天涯?

    他宁愿自己一无所有,宁愿用自己拥有的全部、用过去十九年全部的喜乐,去换兄长唯一的对待。可惜感情之事,从来不由他主宰。也许这便是佛家所言的求不得。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而不能得。

    他不是不爱,他爱得太用力,爱得太累了,他承认自己的懦弱与卑怯,真的没有勇气再留在长安,亲眼见证兄长与别人耳鬓厮磨的温柔。也许真如兄长所言,他被惯坏了,惯得骄傲又偏执,可他改不了,如果这是错,那也只好将错就错地过完这一生。

    他遥遥的望着明德门皇帝的仪仗,知道兄长还在城门处没有离开,只是从此隔山隔水隔天涯,隔着爱恨往事与波折,如参与商,听唱离歌,他们再也望不见彼此的模样。苏子澈蓦然想起谢玄在梦里唱的那首词:

    重来我亦是行人,长忆初逢欢喜心,弦上相知说不尽,雨纷纷,古调歌声不忍闻。

    若是重来一次,他不再骄傲不再执念,他不要凌云志不去赴战场,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苏子澈拉了下缰绳,掉转马头,扬起了金鞭。马儿不知离人恨,欢愉地沿着南下的道路奔跑起来,寒风从苏子澈耳畔刮过,带着残冬的寒意,刺入他的心底。

    既然你不肯给我一心一意,那么我离开,至少从今以后,你对他是一心一意。

    我成全你们,三哥。

    苏子澈用力地闭了下眼,没有再回头,他知道身后的城池正在一点点地远离,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回首时便再也看不到,从此长安只在梦里,只能相忆。

    别了,吾乡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