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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意识的时间很短,又因为可怖的孤独死寂而感到漫无尽头。
闻人重天不想死去,也不想无知无觉。
在昏迷的梦里,半睡半醒的混沌之中,他也想快一些睁开眼,拖着脚步,去到那个人身边。
他不能把他的清清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山谷之中。
这是睡梦里的,还是真实的,亦或者灵魂自己等不及。
他在满目疮痍的谷底,寻找翻检每一块巨石落雪下的踪迹。
冷硬的石块冰棱划伤他的手指,传到混沌的视野和脑海里,竟然觉得安心。
身体的痛楚,好证明他是真真切切的离那个人更近了。
他并不着急,也已经不觉得悲伤,因为他总会找到那个人,而时间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就这样,一边翻找,一边陪着他的清清,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余生了。
找到他死的那天,如果还有意识,就去黄泉之下继续找。
……
昏迷不醒的青年,苍白瘦削的脸上,似是微笑一般宁静,紧闭的眼角却有泪水流下。
百里栎走出来,对等在外面的杜芯摇摇头:“身体没有大碍了,醒不来这种事,你应该找你们刹魂教的天魔神,不该找大夫。”
那一天,百里栎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难挽回。
百里栎并不了解闻人重天和姬清的过去,但仅在他见过的那些片段里,闻人重天是个冰冷少欲情感淡漠的人,却唯独与那个人一起的时候,热烈决然得过分。
无论是拼死救助一个傀儡,还是走火入魔时候的痴傻,闻人重天对姬清的这些,都并不叫百里栎感动,反而隐隐有些勘破结局后,反过来超脱的冷眼轻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那么喜欢那个人做什么?他未必就有那么喜欢你。他未必就是你的。
不止百里栎这么认为,几乎所有对那个人抱有遐思绮念的人,都这么觉得。
姬清温和得有些缥缈,他唇边笑容的温度和他眼里疑似的情深脉脉一样,美得有些轻薄蒙昧。
被这样的人所爱,无论他再温柔亲近,都会勾起人心里的不足与不安。
春风固然微醺和暖叫人沉醉,但也有一阵阵的寒凉,催人从虚幻的美梦里醒来。
姬封、黎骞、黎灿、百里栎、沐云戬……任何见过姬清美丽与深情一面的人,都下意识认定,姬清不会真的爱闻人重天。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等着被取悦献祭的轻慢疏淡,无论外表看上去多温柔纯澈,无论他是不是眼里心里只对着闻人重天一人,无论他笑得多温暖,都无法掩饰。
不为什么,非要说的话,就因为他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叫人觉得自己被勾引,对他生出想入非非的绮念来。他越是只看着闻人重天,越是遥不可及,越是叫人看不清抓不住,这种认定就越是深刻。
这样的人,凭什么只属于闻人重天?凭什么只要闻人重天爱他?
闻人重天比之他们来,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百里栎不知道,其他这样想的人,是不是最终都知道他们错了,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认输?
他本以为姬清只是随手敷衍利用闻人重天,毕竟这样痴傻好骗的人,姬清什么都不说,闻人重天自己就已经主动去为他牺牲了。
百里栎的计划进展得太顺利,得到带走姬清的过程也太轻易,他甚至以为,这是姬清有意无意的配合。
让闻人重天替他死在姬封的手里,他毫无负累的去享受下一个爱慕者的献祭供养。
百里栎心底,就是这么认为的。
即便姬清是这样一个魔教白骨之上开出的魂花,他也喜欢的。只不过,他不会成为下一个闻人重天。也不会有下一个人,从他手里带走这朵妖花精怪。
可是,姬清却是真的回去了。
在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傀儡之后,他悄无声息的回去了。
这样的话,当然没有人会为一个众所周知的傀儡而牺牲,所有人都心安理得的自保,自以为他们保护了那个人。
他是为了闻人重天不死,自己顶着傀儡的身份死去。
他对闻人重天,原来是真的。他是真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闻人重天。
百里栎自嘲一笑,他既没有靠近过那个人,也没有看清过那个人,更没有真的认识过。
无端做了一回自作多情的小人,也罢。
杜芯陪着百里栎站着,遥望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渊坟冢沉默了片刻。
杜芯说:“那天,真的是那个人吗?我怎么到现在都像做梦一样。”
百里栎忽然有些倦怠,冷淡的说:“我不知道。我要走了,傀儡,就留给他做个念想吧。”
百里栎走了。
傀儡这段时间没了主人的指示,也没有闻人重天的保养,渐渐的不会动了。毫无神采,看上去越发不像那个人。
有一天,大家没看住的时候,傀儡不知怎的从台阶上掉下去了。
杜芯得到消息赶过去,看到碎裂的玩偶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就像看到了那个人伤痕累累独自死去的样子。
她怔怔的,忽然嚎啕大哭出声。
“师兄怎么办啊,他还是不醒,我连一个傀儡都为他留不住……”她能护住谁呀,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她哭了一阵,渐渐自己擦干眼泪,又去催问消息。
沐云戬被刺杀的事,虽然推到叛教的姬封身上,但刹魂教接连失去教主少教主,到底颓败了。
宁国那边,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暂且无暇怪罪,杜芯还是觉得支撑得困难。
“黎长老那里怎么说?只是拜托他修复一下傀儡。”
杜芯到底没能等来黎灿的支援,听说他接到消息的态度很冷淡。人似乎到过刹魂山一趟,听到属下汇报是这么个结局,竟然无情的掉头就走了。
黎灿,竟连刹魂山上都没上来过。真是人走茶凉,好歹师徒一场,竟然这般凉薄。
“离王说,他不保证能修,但可以带回去看看。”
杜芯无能为力,也只得应了。
“黎,离王最近在忙什么?”黎灿已然不把江湖这点看在眼里,心心念念都在朝堂天下,她只好也改了口。
来人很客气,却也很保持距离:“离王忙得自然是宁国和中原的事。”
杜芯费了些心思,后来才从酒醉的来人那里探得,黎灿似乎又收了新的弟子。
“原来如此。”杜芯收起情绪,大家都往前看,只有他们这些人,沉浸在旧人旧梦里。
“修复傀儡一事,还请您多费心,若是离王实在没空,也烦劳您告知一声,我们自去接回来就好。”
……
宁国沐奢公主的封地,如今已然是黎灿的地盘。
黎灿的眼前蒙着白色的薄纱,与面前的青年对弈。
那人神情疏淡,如月华浸骨,眉目雅致高贵。便是没有一丝波动,也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好看。让人情不自禁望着就出了神,想着他若笑起来,该是何等的风姿。
弈棋几盘,两个人没有一个说话。
直到对面的青年忽然轻轻的咳了几声。
黎灿这才发现他走了神,即便是他有时候都会禁不住怀疑,对面的人究竟还不是个活人。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确定一二。
“有哪里难受吗?伸手过来。”
对面的青年面色莹白,隐隐的一点病态,整个人的气度里却无分毫病弱。
他眉毛生得黛黑,眼波不笑也潋滟的柔,气质却无情强势的紧。即便是生了病,在倨傲尊贵的黎灿面前,也没有丝毫落了下风。
“不要紧。这几日想起的东西慢慢多了,刚刚忽然看到一幕画面似曾相识,一时忘了呼吸。我们以前也这么坐在一起过吗?依稀看到落花纷飞,还有一个貌美的女子在舞剑。是跟我一样的傀儡,还是人?”
黎灿的手握起,置于袖中,冷冷的说:“你是人。”
“抱歉,我又忘了。”他的身体,有一多半是傀儡置换的,记忆凌乱荒唐至极,打从心底里并不觉得他自己是同别人一般的人。
“痛不痛?”这不该是黎灿问出的话,也不该是黎灿会有的徘徊不决。
青年犹豫了一下,才说:“有一点。”他若说不痛,黎灿或许又要生气了。
但,他确实并不在意这些。
黎灿没有说话,看不出是不高兴还是一贯如此。主动倾身,把手指附在青年的额头。
只是测体温并不需要这么近,但他做的自然极了,测完了也没有离开。
隔着薄纱,把那个人的脸和神情看尽。
有那么一瞬间,青年觉得这个人似乎是想抱自己,但他到底只是倨傲冷淡的看着自己,不近不远,纹丝不动。
这个人比他外表看上去的尊贵不凡,内里还要更加来得骄傲孤高,自持身份。
“罢了,随你。哪一日你若想起来了要走,告诉我一声就行。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个人不会为他留,不是为他而来。便是病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会待他亲近。
黎灿抬着头,神情不偏不倚,目不斜视的径直离开。仿佛毫不留恋,挺直骄傲的背影,却忽然叫人觉得有些寂寞。
宁国的夏天越来越近,花开的越来越繁盛,青年的举止越来越像人,脸上的笑越来越温和。黎灿就知道,那一天不远了。
他照例无事就和这个人在一起,即便很可能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
听琴,饮酒,赏景,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不远不近的,坐在一起一整天过去。
有一天,青年忽然对他粲然一笑,就和当初他收这个人为徒一样。
“啊,我想起了。黎灿你……谢谢你,师父。”
青年站到他面前,眉眼温和含笑,认真的凝望着他,那样好看,任何人被这样看着都要心跳凌乱呼吸不稳,一生都不能忘。
黎灿睁着眼睛,眉睫微抬,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不说不语。
青年主动拥抱了他,黎灿却也没有躲开或拒绝。
他甚至在对方一触即松的时候,第一次主动亲近的反手抱住了这个人。
但也,就这样了。
黎灿的脸上仍旧只有倨傲尊贵,从始至终,这高傲与冷漠融入他的每一分每一毫里。
他冷淡的取下眼前的鲛纱,下巴微抬觑着那个人:“这个给你,以后若有事求我,能抵一次。你走吧。”
话自然要说得不留情的,毕竟,这个人是真的要走了。不若他主动先说。
蒙眼的鲛纱送了人,自然只能这么睁着眼睛看着了,又不是专门来看他的,看了这许久,早该烦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夕阳西下,黎灿转身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的问身边的人:“我记得不怎么清楚了,闻人重天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那人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副手,当年刹魂教时候也在左右,闻言摸不着头脑:“是好看,主上当时还夸了一句,闻人家都出美人。”
黎灿似是笑了下:“生得好看,的确是件好事。”
“主上,也好看的。”那副手直觉他并不如面上看上去心情好,讷讷的补了一句。
清风朗月过侧。
马蹄哒哒,踏月而归。
没有蒙着眼睛的黎灿,依旧凤眸微斜,目下无尘,却比之前看上去平和近人了许多。
“是吗?”他眉睫半垂,月色照人那样唯美,他却不看一眼,“但,并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