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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问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孔雀公子的轿椅停在绿洲之心的水榭里。谁也不知道,萧问水是怎么找来的。
夜幕星光熠熠,繁星如河,月华如练,流照进这空明的水榭。
月光下的孔雀公子,华美得冰冷剔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幽静,无欲无求。
这幽冷,和天幕之上的月华一样,并无寂寞和孤独,反而是一种叫人难以走近的距离感。好似他不需要这个世界,也不需要任何人。
但却叫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萧问水呼吸急促,整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目光都有些涣散不稳,苍白英俊的少年,脸上都是冷汗浸透的湿润。
他出现在这水榭的时候,孔雀公子正在宴客。
庭院四周用来照明的都是硕大的明珠,两排绝色的侍女等候在一旁。
水面莲台之上,名伶正挥着水袖,踩着音乐的节奏做剑舞。
孔雀公子并没有朝他看上一眼,萧问水也没有主动出声,他在那奢华的轿椅旁寻了个位置,就像野兽回到安心的巢穴里了一样,蜷缩在阴影里,自顾自打坐起来。
萧问水从识海冥想中回溯一圈,睁开眼却发现,这里的宴请竟然已经结束了。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轿椅里手执一朵优昙花的孔雀公子。
他掌心的那朵优昙花微微残缺,有一瓣似是凋零枯萎了,引得他的目光长久的驻足停留。
萧问水发现,他并不是自己以为的在轿椅的外面,而是正坐在这轿椅内,就靠着轿椅的窗棂边界。
“你的客人走了,你怎么还在这?”萧问水说。
少年的音色微微沙哑,他的状态依旧不好,并没有完全恢复。
“因为你占了我的地方,我不想连你一起带走,只好等你醒了。”
姬清把目光从残缺的花移到他脸上:“你看上去实在很不像一个,离渡劫飞升只差一步的圣君,更像一个初入江湖经验浅薄的刀客学徒。受了伤,都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堂而皇之的就在这里调息了。我有些好奇,你今年贵庚?”
明珠都已经撤走,只有星月朦胧的光照,萧问水的眼睛却比星星还清澈明亮。
“我不记得了。我修行的道法跟一般的修士不一样,每突破一个重要阶段,都会脱离元神,凝聚一个全新的法身。就像新生一样。所以我的记性通常都不太好。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但这样的法身我至少有十个。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在下界人间时候的第一个法身。我实际的年龄,至少也几百岁了。你若见到的是我最后一个修为境界的法身,就不会觉得我不像。不同阶段的法身,多少会影响我的性情。”
姬清点头:“原来如此。你的道法这么特别,想要的人一定很多,你为什么不设防?”
萧问水笑了:“你为什么不抢抢看?”
姬清看着掌心的优昙花,敛下眉目,淡淡的说:“你看到我的轿椅,是什么感受?”
萧问水迟疑了一下:“很大,很贵。”他看着孔雀公子倦怠散漫的姿势,“很舒服?”
“是很贵,也很舒服,我花费巨资建造这么个法器,就因为我这个人不喜欢动。”姬清眉目倦怠冷淡,”你的道法再好,我也懒得去抢。但别人不是我。”
既奇珍异宝昂贵堆砌之后,孔雀公子另一个特质竟然是不喜欢动。
萧问水大开眼界,却也不觉得惊奇了。
“我不防备,因为没有人能抢得过我。你果然很有意思,我有些喜欢你了。”他想了一下,“换下一个法身也会记得你的,这种程度的喜欢。我不需要朋友,但你可以例外。”
萧问水的脸上分明还苍白,仍旧流着冷汗,眉宇却已经露出简单坦然的轻松来。
姬清看着他的目光,无动于衷:“你喜不喜欢,对我并无意义。因为我也没有朋友。”
萧问水眼中流露失望,不解道:“我方才分明见你在宴请朋友,你怎么会没有朋友?”
姬清嗅着残缺的优昙花:“你为什么没有朋友,我就为什么没有。”
“我没有朋友,因为我是斩厄刀,想杀我夺刀的敌人,比想跟我做朋友的多。就算有愿意跟我做朋友的人,我的道法也会叫我忘记他们,我的孤星也会斩尽我和他们的缘法。孤星就是我的刀。你怎么会跟我一样?”
姬清抬眼看他,眼中微含几分不明:“我没有朋友,也是因为我的道法。没有人会真的只想跟我做朋友。”
萧问水笑了笑,笑容苍白又明媚,目光清澈又简单:“那正好,你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可以成为彼此第一个。你不想要我的孤星,我只想跟你做朋友。”
无情无欲、淡似留白山水画卷的孔雀公子笑了。
萧问水叹息,毫不掩饰他的赞美:“你真该多笑,你笑起来可真美,比月下花开还好看。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姬清点头,眸光染上些薄暖:“是了。因为,我忽然也觉得,你很有趣。”
萧问水原本糟糕的心情,霎时就觉得愉快起来:“对了,今天那个麻烦,以后都不会出现了。”
姬清看着那瓣残缺的花瓣:“你做了什么?”
“我本来要送他去渡情城,后来改了主意。渡情城太远,不如直接送他去轮回,这样偿还欠下来的债,比较快些。”
“你杀了他?”
“他不是好人。我……”萧问水的呼吸忽然急促,脸色一阵苍白又一阵潮红,眼神却冷极了,“我看见了,他用一种很难想象的手段,欺负折磨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便是再厌憎一个人,任何人都不能这么对待别人。可他不但这么做了,竟然还说自己是爱着那个人的。我没有喜欢过人,喜欢就会叫人做出这种恶事吗?”
“喜欢不会,但若是极度的占有欲、摧毁欲,占据主导的喜欢,就有可能——你怎么了?”
萧问水冷汗越多:“我怕孤星斩断了他的恶业,他就不用还了。没有用孤星杀他。最后一击才发现,那个人身上有极其可怕的魔念,他不是普通人,恐怕早就入了魔。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这个世界或许还有别的可怕的魔物,有另一个人带走了那个人的尸体,你要小心。我大概沾了些魔息,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最大的魔物唇边浮起一缕似有若无的笑,对他悠然的说:“没想到,你是个有原则的好人。既然如此,为什么却不肯还你自己的债?冒着不能渡劫飞升的风险,也要复活了再杀对方一次。”
“怎么还?”萧问水眼神锐利明亮,苍白的笑了笑,“我从来不愿意欠别人。若是真的欠了债,就一定不会忘记,更何况还是一笔累计了十世的债。还一笔我不承认的债,岂非就要违背我的心性?我若真的为渡劫飞升去还了,就一定违背我的道。道心有损,必然境界倒退,依旧还是不能飞升。干脆还是斩了的好。孤星刀下,没有冤魂。既是我杀过的人,再杀一遍也无妨。”
姬清看着他:“天道逼你还你不记得的债,你憎恨天道吗?”
萧问水笑了下:“为什么要有恨?人间的百姓嘴里有一句俗语是:老虎吃天爷,没出下爪子。若是有机会,我必会试试能不能一刀斩了天道。既没处下刀,不如换种方式走我的道,何必徒劳去恨?”
“我也有点喜欢你了。”他看着萧问水,眼中流露出些微的兴致来。
姬清,就是要让这样一个人渡劫飞升。
看来,只有两条路摆在面前。
要么,让他想办法还了这业债。要么,就要叫他斩了自己,斩断这阻挡飞升的厄业。
然而,在那样的一刀之下,威力不比姬封当初的杀劫,只怕更甚。姬清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无限接近于无。
貌似怎么选,都好像很难的样子啊。
萧问水眉宇皱了又松,微微一丝烦恼:“我替你解决了那个麻烦,你那个秘密能不能说全了。我有些难受,想分散一下注意力。”
姬清执着优昙花,朝他递去:“你闻一闻这优昙花香,或许会好受一些。”
萧问水没有接:“但我想知道你的事。二选一的话,难受也就能忍了。”
姬清抬眸,眼底了然洞彻:“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去渡情城?还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只能选一个。”
萧问水皱了下眉:“那就渡情城吧,选第二个我总觉得你又要骗我。”
“看来你变聪明些了。”姬清不吝夸赞,“我去渡情城自然是为了复活一个人。”
“是什么人?”萧问水追问。
“跟许多人一样,自然是爱人。”无欲无求,不需要任何人的孔雀公子,用冷淡倦怠的态度,却说出了看似痴情的答案。
无论如何,都无法跟这个人联系到一起去。
萧问水怔怔的:“你看上去,不像是个儿女情长的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清不置可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很难受吗?你看上去不大像沾了魔息,对了,你说你看见了那个蓝衣人欺负了一个男人。你怎么会看见?”
萧问水坦然:“孤星有一个能力叫溯回,可以让我用对方的视角,经历一遍当时的情景。”
姬清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说,你用那个蓝衣人的视角,经历了一遍,他欺负那个男人的情景?”
萧问水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运了清心明性的法诀,这会儿却是越发的难受了。
难受得他的心跳都快了许多,萧问水压下眉宇的躁乱:“是。以前用溯回都只是快速的看一遍,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魔念影响,特别慢而且就跟我自己欺负了人一样。”
姬清把残缺的优昙花直接照着他的脸丢过去,掀起的风一下子把萧问水整个人卷进了水榭外的湖里。
孔雀公子的轿椅踏着夜幕星河远去,冷漠的声音入耳:“以后少用那种能力。”
萧问水捞着那朵优昙花,从水里浮起来。
优昙花看来真的很有效,一下子就不太难受了。
但萧问水还是很莫名,孔雀公子为什么好像生气了?对了,他还没有问对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