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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松山原是许樱上一辈子最低谷的见证,是以知道五月初六老太太要带姑娘、奶奶们一起出门踏青,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
她坐在马车里,头倚着车窗,看着蓝布的车窗帘随着风抖动,马车晃晃悠悠前行,慢慢陷入了回忆。许家村背靠茂松山,西临白练河,她逃离许家,不能走大路,走的就是往茂松山上去的山路,那一天她扮做小丫鬟,脸用姜汁抹黄了,身上穿着从晾衣绳上偷的丫鬟衣裳,脚上穿着黑布面千层底鞋,身上只有一些不值钱的首饰,偏偏那天下了雨,往山上走的山路崎岖难行,她一步一滑几次摔倒,狼狈不堪,她不知道连成珏会不会像是约定中一样在半山腰的观景亭等她,心中忐忑不安,前路茫然一片,眼
泪在眼睛里只打转,却连一滴都掉不下来。
茂松山--何等绝望的地方……连成珏后来再狠毒,在那个时候,对她都是好的,她还记得在半路上遇见迎上来的他的时候,她眼泪涌了出来,浑身的力气像是使尽了一样跌坐在地上。就因为这个,就算是后来她看透了连成珏这个人,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不尊连俊青的命令去提亲,而是拐带她走;想明白了他为什么把身为外室的她引见给连俊青和连成璧;想明白了他既然娶了高门之女
,为何还要对她宠爱有加;想明白了为什么连俊青去世、连成璧辞官归隐之后,为什么连成珏翻脸无情。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些她后来有能力报复连成珏的时候,却选择了手下留情,未曾伤及连成珏的根底,只是让他元气大伤却不知道幕后的人是谁,连成珏毕竟救了她一命,在茂松山上,如果看不见连成珏,
她已经想好了,无非是三尺白绫了断性命。
许樱解开别住车窗帘的羊角扣,在车窗帘下面是一层薄纱,许樱向外看,宽阔的山路上,几个少年骑在马上意气风发……五月里暖暖的风夹杂着不知名的小花的香味传到马车里,许樱深吸了一口气。
一切都过去了……!许樱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平静的面对连成珏,面对茂松山,许是因为这一世,她什么都不缺乏吧……她现在有娘亲,有能做主的祖父,有富有的义父,兴旺得外祖家,上一世对她不好的那些人全都倒了霉,这
一世她许樱与连成珏再无瓜葛,她再不用连成珏救她性命。许家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爱玩的,偏偏生在规矩比天大的董家,嫁到了世家望族许家,一颗爱玩的心被拘束得死死的,一直到老了无人管束了,她也没什么力气玩了,像是这种端午时带着一家子女眷出来踏
青的事,老太太自然是乐意做的,就算是几个在许家过节的少年做了让老太太不满的事,也不影响老太太的心情。
许家的女眷们过得一向拘束,如今能出门松散松散,就算是只能跟在车边走的大脚的婆子脸上都比平时多了十分的轻快,许昭峰带着弟弟们骑着马来回照应着,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茂松山山腰原有一处极平坦开阔的所在,被连俊青买了下来建了书院,甚至连观景亭都被书院的围墙围在了里面,今日是复课的日子,往来的车马不少,也有寒门子弟步行上山。
因怕冲撞了女眷,在往书院去的岔路上许家就和回书院的少年们分了手,只有连家兄弟因算半个主人的身份,做了陪客,引着他们往另一处风景极好的所在而去。连成珏和许昭峰说话的声音顺着风传到了许樱的马车内,“这处风景极好的地方是我二叔无意之中找到的,过了半山腰往右行两里地便到了,原是一处坡地,不知何堰塞出了一个湖,湖边原没有什么花草,
我二叔带着人随意撒了一些种子,今年居然都开花了……这里素日的清静,也无什么大的鸟兽。”
连成珏的口才是极好的,普通的湖,普通的草木被他说得跟人间仙境一般,其实这个地方既然有路能走马车,又能荒僻到什么程度,偏偏被他说成了世外桃源。
“这个连公子真会说,那湖叫鲤鱼湖,再普通不过的地方……”麦穗说道。
许樱笑了笑,“这地方八成是学子们极爱的所在,鲤鱼湖……读书上进可不是要鱼跃龙门吗?”马车停了下来,换了肩撵没走多远就到了鲤鱼湖,果然不像是人迹罕至的所在,石雕的桌椅等一应俱全,许昭文已经带着人打了前站,草地上油布,油布上铺了草垫,草垫上又铺了棉布,棉布上又铺了织
锦的垫子供女眷休息,路口已经被许家得人把得死死的,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许家的人下了肩撵各找地方随意走动了起来,连成珏和连成璧依旧在老太太身边,连成璧一脸无聊地靠着树,连成珏则是在老太太跟前说个不停,逗得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
许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出来了……她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幸好有人知道该干什么。
许梅带着几个拿了风筝的丫鬟来找许樱,“四妹妹,咱们去放风筝。”
许樱瞧瞧兴奋的姐妹们,点了点头,“好。”就当陪小孩子玩了。风筝都是伶俐的小子、丫鬟放好了,交到姑娘们手上,麦穗最是机灵会玩,许樱分到的是金鱼风筝,麦穗也不用小子们帮忙,一个人没一会儿就把风筝放得又快又高,交到许樱手里时更是一脸的得意,“姑
娘,你只需要拿着就是了。”
“哦。”许樱抬头看那风筝,在碧蓝的天空上飘飘荡荡,金红的绸布随着风摆动,真似是无忧无虑一般,她望着风筝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放风筝就放风筝,何必像是老太太似的,老气横秋。”连成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
“我就是个老太太。”许樱抬着头看着风筝。
“你若是老太太,我就是老头了,人家都装年轻,偏你爱装小。”连成璧摇了摇头。
忽然一阵风刮过,许樱手里的风筝被吹得乱飞,许樱本来就不会放,风筝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了,连成璧一把夺过风筝,轻轻摆弄了几下,风筝飞得更高了。
“你要这样拿着。”连成璧把风筝塞到了她手里,握住许樱的右手教她握线。
许樱一下子挣开了,“男女有别。”
“一个小毛丫头,什么男女有别啊,你有十岁了没有?”连成璧笑道。
许樱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麦穗!来帮我拿着风筝!”麦穗飞也似地跑了过来,看了连成璧一眼,连成璧的脸颊被风吹得有些泛红,更显得脸若桃花了,麦穗不由得红了一下脸。
许樱把风筝交给了麦穗,“你若是想教人放风筝,就教我的小丫鬟吧。”
“好啊!”连成璧也不觉得许樱是在为难她,指点着麦穗怎么把风筝放得更高。
麦穗本来以为自己够会玩的了,遇上连成璧才知道什么是会玩的行家,“你们这风筝不好,要去潍坊买巧手张的风筝才好玩。”
“只是玩一玩……”
“玩就好好玩,玩成个行家才叫玩,否则真别叫玩,叫糟践。”
这个连成璧,十足的大少爷脾气,小的时候竟比长大后还烦人,许樱正烦得不行呢,许桔拿着风筝凑了过来。
“连十哥哥,你也教教我怎么放风筝!我这风筝飞不稳!”
“你别过来,我过去教你!”连成璧大声喊道,许桔愣了愣,又往前走了两步,在天上的风筝走得可不止两步,眨眼间许桔的蜻蜓风筝就跟许樱的鲤鱼风筝缠在了一起。
“哎呀!我的风筝!许樱!你的风筝缠住了我的风筝!”
“明明是你乱跑!”连成璧看来真的是对玩上心,快走了两步到了许桔跟前,劈手就夺过了风筝,“许樱!你的丫鬟笨,你去帮着她!”
许樱心想在放风筝这事儿上,她比麦穗要笨十倍,她心里这样腹诽着,可见连成璧如此认真的样子,竟把天上飞的死物瞧着比地下的人还重要,也就当成是哄着他了,站到了麦穗跟前。
这个时候旁人都把风筝交给了下人们,瞧着连成璧怎么把纠缠在一起的风筝解开,只听他连番的下指示,麦穗手脚慢了还被他责骂,一连指挥着做了四、五个动作,缠在一处的风筝终于分开了。
“不会玩以后就别玩。”连成璧粗暴地把风筝线塞回到许桔手里。
许桔本来对连成璧有好感,见连成璧找许樱玩风筝却吃了憋,这才有意拿风筝过来跟他一起玩,谁知竟被连成璧不留情面地斥责,眼圈立时就红了。
许桔到底是许家的姑娘,连成璧这样对待一个小姑娘实在过份,许樱刚想说话,许榴已经过来了,拦在连成璧和许桔之间,“你干什么这么凶?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哼!”连成璧一副懒得理人的样子,抬头看天。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张嘴臭得要死,咱们不理他。”许榴走了过来,牵着妹妹的手,“走,咱们到别处去玩,许樱你来不来?!”
“来。”许樱从麦穗手里要过了风筝,“你这么喜欢玩就自己玩吧。”说完就提起裙子,快步跑到许榴身边,跟着许榴和许桔走了。
连成珏自是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见许家的女孩子全走了,只留下连成璧一个人放风筝,这才走了过来,“许家的姑娘看着文静,私底下竟跟咱们家的姑娘差不多。”
“差太多了。”连成璧说道,“人家毕竟都是官家小姐。”他说完一点一点的收起了风筝线。连家有钱不假,但始终没办法脱了商人这个大帽子,就算是连俊青考到了举人,却也是花钱请属官写了荐书这才成了事,做了举人也只封荫他一人,连家还是商家,到了他这里,他母亲是落没的官家千金
,他似乎天然是读书的秧子,全家的希望又都压到了他的身上,加上他是嫡长孙,老太太的心尖子,更是全加都把他往天上捧。
他出了连家才知道,就算是世代务农人家的子弟,在读书人眼里都比他强些,更不用说在官家子弟眼里了,若非他有一个进士出身的外公,手又松,那些人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连成璧的目光又放到了那个穿着一身素淡的小姑娘身上,她侧着头看着路边的景致,跟姐妹们走在一起却像是离得很远一般……
“许家的姑娘里,确实四姑娘是出挑的。”连成珏说道。
连成璧收好了风筝线,交到了随身的书僮手里,却是话都懒得再跟连成珏说。许老太太看着孩子们玩,身边有儿媳妇和孙子媳妇凑趣,就算是许樱她们这边跟连成璧有了小冲突都没影响老太太的心情,连家是商贾,再有钱也落了下成,偏连家兄弟长得好,尤其是连成璧性子再不好
,别人瞧着他美貌都会起七八分的喜爱之意,连成珏则是一张甜嘴,说话行事周全得很,许家的姑娘们跟连成璧不好,倒让老太太放了心。
“老太太,展七爷来找连山长叙旧,听说老太太在这里,特意带着哥儿来给老太太请安。”下人来报。
“快!快快有请!”老太太笑道,“去把姑娘们都找来,就说展家表叔来了。”
许樱一听说是义父到了,也是高兴得不行,连忙叫麦穗去看看许忠有没有跟来,要是把许忠引荐给了展明德,她要做的北货生意想要起步就容易了。
许榴原是在她后面,身边的丫鬟拉住了她,跟她耳语了几句,许榴点了点头,见许樱越过她走在前面了,赶紧快走了两步追过去,“听说七表叔这次是带着展家弟弟一起来的。”
展明德的儿子小了许樱两岁,正是之前差点跟许樱定婚的那个,“哦。”许樱点了点头,她对这件事是真没放在心上,倒是许榴又是同情又是担心地瞅着她,以为她的淡定是假装的。
过了一会儿展明德到的时候,果然带了个穿着杏色男童衣裳的男孩,男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的,头上梳着抓髻,长得虽比别同龄的男童略高些,却是十足的孩子样,行礼鞠躬倒还规矩。
展明德给老太太请完安,许樱施了福礼,“女儿给义父请安。”
“好孩子,又长高了些。”展明德笑道,说罢低头对男童说,“致信,这是你姐姐。”展至信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收了个义女,自己又多了个姐姐,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穿着淡色衣裳,长得挺好看的姐姐差点成了自己的未婚妻,展明德一让他见过姐姐,立刻就笑了,露出两个极深的酒涡,“姐姐
好。”
“弟弟好。”许樱回了一礼。
老太太见此情景觉得许樱真是大方,毫不因前情扭捏丢许家姑娘的脸,“你们是姐弟,比不得旁人,樱丫头,带着你弟弟去吃粽子去吧,梅丫头、榴丫头、桔丫头,你们也玩去吧。”
“弟弟,跟姐姐走吧。”许樱笑道,展至信得了父亲的准许,跟着许樱往湖边摆了许多吃食的长桌去了。
展明德瞧着这一双小儿女,难免又有些感叹,他们的婚事若是成了……“明德啊,他们是姐弟,一样是缘份。”老太太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