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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京城里的杜家,连在西九胡同口里摆摊的小贩都能给你从天亮讲到天黑,这家人从几十年前做官发迹,也曾出过一品大员,偏到了这一代,子孙多不肖不说,从已经过世任七品小官的老太爷那里,就是一身的富贵毛病,偏一无开源节流之能,二无教养子孙上进之才,所幸他在时杜家的架子还在,日子还算尚可,人人也敬着杜家,后来就慢慢现出原形了,又被几个光棍诓骗了两三次说去做生意,结果弄得血本无归,家产尽数典卖,最后不得不将女儿嫁到山东豪富人家连家,据说三十六抬的嫁妆,倒有一半是空的,连聘礼都被扣了一多半还债,所幸连家大爷是真喜欢杜家的姑娘,杜姑娘在的时候年年
给奉养的银子,杜姑娘早早的去了,还是年年奉养银子不断,杜家这才能维持如今的体面。等到杜老太爷、杜老太太过世了,几个儿子把旧宅典卖了,家里的东西一分,杜家的年金也是一家一年得五百两,一个个整日里游手好闲,知道要些脸面的杜二、杜三偷偷弄些个小生意,好歹能赚钱些,
只是当着外人的面还是哭穷,似是没有连家的年金就要活不起了一般,杜大则是整日提笼架鸟无所事事,媳妇也是花钱大手大脚的,要说杜家三兄弟数他们家里最穷,偏又装得最阔绰。
杜家的人不止打连家的秋风,这京城里的亲朋故旧,没有不被他们打过秋风的,若是那些个真豪富的,也似打赏一般的一年给个几十两银子,若是那些个差些的,见到他们就关门闭户,不与他们来往。杜家大少爷原是个学业有成的,二十岁上考上了举人,谁知害了急症死了,因此杜家就更是死气沉沉的,一直到连成璧中了探花,杜家大爷满世界的说要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外甥,亲上加亲,听说连成璧
成了婚,又闹了个没脸,他不说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偏站在外面骂连成璧发迹了不认舅舅,哭自己的妹妹命苦,人走茶凉……
如今听说了连成璧赴任已然到了京城,这三家人倒是有志一同,在家里等了三日未见连成璧来拜见舅爷,就骂骂咧咧的往杜宅来了。
连成璧这一日正是往翰林院赴任的第一日,并不在家里,许樱一人收拾完了正院,正要收拾跨院,就见廖嬷嬷脸色颇难看的寻她来了。
“太太……舅爷来了。”杜家的舅爷什么样,连成璧语焉不详地跟许樱说了,许樱心里也明镜一般,杜氏能从一个官家女,嫁到商家,连俊青又赎买了那么多杜家的祖产给杜氏做礼物,杜家想是败了,连成璧又明知道舅舅都在京
里却不去拜见,想是杜家的人不肖得很了,连成璧这样对母亲极为怀念看重的人,都不想沾他们的边。
“既是舅爷来了,就该请去前厅喝茶。”“太太,您有所不知,舅爷……”廖奶妈虽说听连成璧说过许樱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这些日子却瞧着太太娇滴滴的不说,说话也轻易不大声,安排布置家里有条不紊的,显是个斯斯文文的官家千金,再厉害
也有限,生怕她吃亏,“咱们捎个信儿请老爷回来?”“老爷今个儿是头一天到衙门里报道,岂有半路上就找回来的道理?舅爷们来了,自应该是我出来招待。”许樱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见只是家常的袄子,见客有些寒酸,“廖奶妈您自去先招呼着,我一会
儿换了衣裳就到。”
杜家人原就知道连家在莲花胡同有这么个宅子,要说登堂入室还是头一回,三对夫妻大马金刀地坐着,支使得丫鬟小厮团团转,好似在自己家里一般。
杜大眯着眼瞧着这宅子,“这宅子寒酸了些,成璧是探花郎,如今虽说是七品,总有往上升的一天,这宅子这般布置,倒似是他要在七品上做一辈子一般,小气得很,怪道是商户人家……”“大哥你有所不知,成璧新娶的媳妇是许家的姑娘,虽说父亲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却是早早的故去了的,寡母守着孤女,自然把银钱看得重些。”杜二说道,“我原说这桩亲事不靠谱,偏你还不让我去连家问
,哪有外甥订亲却不找舅爷相商的。”“二哥你这话说得没意思,当初我说把我家惠苹许给他,你偏说你家惠欣更好,一家人劲儿都不往一处使呢,怎能怪被别人钻了空子。”杜三说道,杜三太太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点头,“我家虽穷些,可惠苹一
样是当着金枝玉叶一般教养的,论模样长相性情,哪一样不比姓许的姑娘强啊,偏被你给搅了。”杜大太太原本没说话,听杜三太太说了话,也开了口,“是我搅得吗?往连家传信说惠欣是个碎嘴子的可是你?这帐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别自己是个搅家精,还把屎盆子往我们头年扣,金枝玉叶?惠苹到如
今十六了,穿过几件新衣裳?”
杜二的女儿是个长相平平的,当初也想跟这两家争一争,掂量一下自己没吱声,借着连家的势把女儿嫁给了一家绸缎庄的少掌柜,如今瞧着倒比这两家强,两夫妻互视一眼,偷偷的直乐。他们夫妻的笑自然没瞒过另两家,这三家聚在一起掐架都掐了几十年了,互相之间一使眼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杜大和杜三放下了自己的争执,又奔着杜二夫妻来了,“你们倒好,要找商户人家倒找个好的
啊?非找个只有两间铺面的绸缎庄少掌柜,你让惠苹怎么再往高嫁?”
“大哥,头前我跟你说的,家里开当铺的郑家,挺好的,惠苹也不小了……”
“好什么啊?那家的少掌柜胖得跟猪一样……”
“胖有什么啊,男人胖叫富态。”杜二太太说道,她也是个胖子,自然不喜旁人说胖。
这六个人把连家的前厅当成自家的后院一半,你来我往的连喝着茶带吃着点心,掐架掐得不亦乐乎。许樱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倒也听出了这三对夫妻的性情,虽说是官家出身的,但因为家败了,在市井里滚了好几圈了,偏又还放不下架子,就成了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模样,她心里叹了口气,怪道婆婆早死,从她留下的东西来看,那是个清高孤傲的,偏为了家族嫁到了商家,虽说丈夫是个好的,偏偏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里,生了三胎都没站住,婆婆张罗着纳通房,好不容易生了儿子,早前郁结于心的
那些个病,也全都找来了,这才早早的就去了。
她听了会儿觉得听够了,使了个眼色,轻咳了一声,姚荣家的挑了帘子,“太太来了。”杜家的人都住了声,一个个正襟危坐,瞧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媳妇莲步轻移进了屋,许樱本就生得白,模样冷艳逼人,头梳圆髻,戴了累金侧凤钗,因是新婚穿了件大红织金八宝花纹的对襟长袄,露出一截
雪白的月华裙,脚踩着大红的绣鞋,鞋上缀着五颗梅花型的珍珠,这一身端是富贵逼人得很,她偏又进屋就带着恭敬,“外甥媳妇给大舅舅、大舅妈、二舅舅、二舅妈、三舅舅、三舅妈请安。”这六个人眼睛盯着许樱自上那些个值钱的物件,别的不说光那赤金嵌明珠的手镯,就是当年杜家姑奶奶的遗物,据说是连俊杰拿了四两黄金,十六颗南海明珠,请京里珍宝斋的当家师傅打制的,光是人工
费又花了四两黄金,如今落到了许家姑娘的手里,杜家的人颇有些“肉疼”。
“起来吧。”杜大爷咳了一咳,虚扶了一下,许樱站了起来,姚荣家的搬了把椅子,许樱侧坐着,这是真心拿杜家的人当连成璧的外家恭敬着。
杜大爷又咳了一声,“成璧呢?你们来京里,怎么没往家里来?偏把许家的亲戚走了个遍?”京城里的蛐蛐都能传几句闲话,连成璧夫妻昨天串了一天门子的事,自然是早就有传到了杜家耳里。
“这原是我年轻,遇事思量得少的缘故。”
“怕不是思量得少吧,是没把我们这几个穷舅爷放在眼里。”杜二爷翻了翻白眼。“二舅舅您怪罪得是,原是我们小辈人的不是。”依着许樱的意思,真应该三家舅爷家都走遍了,无非是送上些礼品的事,杜家不管怎么样也是连成璧的舅家,如今是他们夫妻失礼于人前,如今她也只得陪
笑脸。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许樱这样带着笑往边上一坐,一个劲儿的认是自己不对,倒让这六个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杜三爷咳了咳,“我们几个倒无所谓,支近的亲人,嫡亲的舅舅,哪有怪外甥的,只是不知你进了门,可曾给我那苦命的妹妹上过香?”
“自是上过的。”许樱说道。
“如此便好。”问过了这句,一时间场面上就有些冷,六个人预备着一肚子的话,为得就是来找茬,可偏被许樱四两拨千金给避了过去,原先预备的话竟一句都没用上,杜大太太站了起来,“这原是我头一回来,竟不知道
这宅子内里是什么样的,外甥媳妇你可愿着我们去瞧一瞧?”“舅舅和舅妈来了,瞧瞧我们住的宅子如何,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大舅舅、大舅妈、二舅舅、二舅妈、三舅舅、三舅妈,外甥媳妇在外面引路,你们只管来看,我本年轻,这宅子是下人们布置的,若有什么
不当之处,还请几位长辈替我们小辈掌掌眼。”这六个人许久没被人如此的恭敬了,自然有些飘飘然,一个个都拿着架子,站了起来,许樱在前面引着路,带着这六个人,把二进的宅子看了个遍,中午又备了上等的席面请他们吃喝一顿,走时又拿走不少礼品,又定了下次连成璧沐休时要登门拜访谢罪,这才将这六个原本想要闹些事的杜家人,恭恭敬敬的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