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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紫微城东上阁。
在国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的杨侗,听到沈光的话,一下子就吓醒了,双眼愣愣的盯着沈光,“你说皇祖父还活着?”
沈光肃然道:“正是!”
“我说老沈,咱们熟归熟,玩笑归玩笑……但你给朕找来一个祖父,这玩笑可开大了。”
“圣上,末将哪敢拿这种大事开玩笑啊?不止是武帝,呃,大业帝活着,你册封为靠山王的杨义臣也还在。”沈光闻言苦笑,他太明白杨侗此刻的心情了,白天在街头看到杨广、杨义臣时,他还吓得摔了一个狗啃屎。
“你确认不是假的??”其实现在哪怕是杨广,也不足以让杨侗担心,一是、大隋江山是杨侗自己打下来的,杨广势力全无,想夺也没人支持;其二、杨广是一个经历生死、五六十岁的老人,哪有什么当皇帝的野心?不说别的,即便是成功夺走帝位,最后还是得传给杨侗?篡权只会毁了他自己和大隋,这又何必呢?从杨广对陈后主一族的安排来看,他是一个相当大气的人,对敌尚且如此,又怎么干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所以在权位方面,杨侗一点都不担心。关键是回归后的杨广,肯定要和两位萧后生活在一起,这如果是假的,问题就大了。
“千真万确!”为了增加说服力,沈光接着说道:“末将护送太皇太后离开江都之前,大业帝一剑斩下半截手指,给圣上写了一封血诏!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末将偷偷看了,这个大业帝确确实实少了半截手指,位置也吻合。”
沈光豪迈不乏精细,观察得相当到位。
杨侗又问了一句:“既如此,他们这么多年,为何不来团聚?”
“大业帝和靠山王这些年其实一直在为圣上做事……”沈光连忙将杨广所说的内容转述一遍。
“朕一直以为大世家安分守己,认了命,原来是皇祖父在背后为朕挡刀。”听着沈光的表述,杨侗呆了半晌,苦笑道:“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皇祖父帮朕负重前行。如果有人说朕不是超级富二,富三代,朕都不信。这样吧……”
杨侗拿出一面令牌,沉吟道:“这是在宫中畅通无阻的令牌,你用马车将皇祖父和靠山王送到徽猷殿,朕在那里等你。”
“喏!”
沈光接令而去。
杨侗也踏出殿外,白雪漫天呼啸,纷纷扬扬落满一地。凛冽的风可以给杨侗清醒的感觉。
沈光带来的信息量实在太震撼了,便是杨侗也有些回不过神来。回到徽猷殿前,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笑闹声,接着是跑动四散、孩童叫嚷,和大人呼嘱声,听上去似乎是孩子们在追逐玩闹。
到了里面,果见一人不少,十几只箱子却已是无影无踪,估计是被萧后指‘箱’相赠了。
众人见到杨侗回来这么快,酒醒这么快,尽皆愕然。
“我有件事情要与皇祖母、皇姑说。”杨侗看向卫凤舞,吩咐道:“你们先带孩子们回凤仪殿。”
“喏!”
卫凤舞等女起身,招呼孩子们离开。两位太后也识趣的退出了徽猷殿。
杨沁芳迫不及待的问道:“侗儿,到底是何事?”
杨侗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道:“有人向我求亲!对象是你。”
“谁这么大胆?竟然要当皇帝的姑父,我砍他全家……”杨沁芳脑海里轰然巨向,一下子就炸毛了。
众人:“……”
“外国人!”杨侗这话真没骗人,杨沁芳现在相当抢手,来到大隋的很多使节团都有这个意思,“吐蕃、象雄、龟兹等等,都想让你去当他们的皇后。”
“我不想嫁到象雄,更不想嫁到鸟不拉屎的吐蕃,我就算马上出家为道、为尼,也不嫁。”
杨沁芳双眸垂泪,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滑过清丽出尘的脸颊,凄婉哀绝至极……
“被我拒绝了!”杨侗又说了一句。
“啊?”
杨沁芳这才明白被耍了,破涕为笑,伸手拿过桌前的空茶杯就砸了过去。
“刺王杀驾啊!”杨侗笑了一声,伸手将茶杯接住。
恼火的杨沁芳意图再砸。
“好了,都别闹了!”萧后看着‘打情骂俏’的姑侄,头疼万分,恼怒的低叱了一声。
“遵命!”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杨沁芳见杨侗望来,冷哼一声,擦干眼泪,不理他。
南阳公主好奇问道:“侗儿,你留下我们,到底有何事要说?”
“等会你们就知道了!”杨侗故弄玄虚的说着,并没有告诉她们的意思。
“故作玄虚。”这时候,杨沁芳不满的哼了一声。
“明白就好!”
按照杨广的意思,连南阳公主、庐江公主也不想见,但实际上,身为人父的杨广一定很想念他的女儿,他对子孙们素来是严厉管教,绝不允许他们惹是生非,一旦犯错,必是重罚,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齐王杨暕,本来在明德太子杨昭病逝之后,齐王杨暕是杨广意属的接班人,虽不是太子,但原属于太子杨昭的一切属官、东宫六率都给了杨暕,是人都知道这是立储的前奏,可杨暕因此就飘了,杨广一怒之下,剥夺了杨暕一切,让其过上了软禁的生活,从而将大隋第三世人选从三个孙儿之中选择。
杨广对子孙要求严格,却对南阳公主、庐江公主当作掌上明珠,宠溺之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视若珍宝。这是他在世上仅剩的两个孩子,能不想吗?
至于为何说不想见,杨侗懒得去猜,而且他觉得,杨广回来以后,肯定会跟萧后姐妹生活在一起,这根本瞒不了这些至亲,与其如此,倒不如在第一时间给大家一个惊喜,眼前这四位,是绝对不会透露出去的。
“说嘛!”杨沁芳揽着杨侗的手臂摇晃。
杨沁芳饱满的胸脯顶在手臂之上,令杨侗大为尴尬,故作不快的抽回手臂,哼声道:“等会就知道了!”
冷眼旁观的萧后抚了抚鬓角的散发,精致的容颜绽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转眼望向族妹,却见她微微点了点头,也是一脸无奈的忧色,萧后想了想,一咬牙,道:“侗儿。”
“啊?”
杨侗伸手把杨沁芳凑过来的小脑袋往外一顶,忙不迭的跑向了萧后这边。
“我当年盗出传国玉玺,让芳儿送到涿郡!你还记得吗?”萧后问道。
“记得记得!”杨沁芳一双妙目盯着杨侗,解下腰间的承影剑,扬了一扬,嬉皮笑脸的说道:“除了传国玉玺,还有这把承影剑。”
“没问你!”萧后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又向杨侗问道:“还有呢?”
“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玉盒,上面都写着‘芳儿十五岁启‘的标签。”杨侗记忆力极好,加上传国玉玺到手的印象深刻,对于此事记得十分清楚。
“看了吗?”萧后又问。
“绝对没有!”杨侗当时确实很手痒,后来被传国玉玺吸引了好奇心,就没有打开,并交给生母刘太后帮杨沁芳保管了。
萧后看了杨沁芳一眼,叹息道:“芳儿不是我和你皇祖父的孩子。”
杨侗也吃了一惊,他见到小萧后、南阳公主都无谓的模样,显然她们都知道杨沁芳的身世。
杨沁芳的头嗡地一声,仿佛炸开了一般,好半晌,颤声道:“那母后,我,我是谁的孩子?”
“你本姓虞,乃是……”
“大奸臣虞世基吗?”
萧后差点没让她气死,怒道:“你想不想听?”
“想,我当然想啊。”杨沁芳拼命点头,欢喜得脸都快笑成一朵花,只要不是杨家人,哪怕是奸臣后代她也认了。
“你和江南虞家没一点关系,是已故上柱国、晋国公、右武候大将军虞庆则的孙女,虞将军征讨岭南李贤叛乱时,为妻弟赵什柱所诬告,以谋反罪被杀。你的父亲是虞将军长子虞仁孝,虞仁孝本因父亲冤案而被除名罢官。武帝即位后,虞家得到平反,被重新授予后卫长史。在雁门之围时,城中有军、民十五万人,粮食仅够供应二十天,大家都不知勤王之师何时方至,城内所有人的食物都要减半,便是武帝亦然,你父亲为人勤恳,奉命主管后勤。当时突厥军队急攻雁门,箭都射到武帝了面前,你父亲在粮食情况时,流矢射中了他,说起来也是为武帝挡了一灾。”萧后叹了口气,道:“本来,如果得到及时救治,你父亲不会死,但城中缺少药物,最后死于箭毒之下。”
两军对战,其实真正在交战死亡的人数并不多,哪怕是最惨烈的硬仗,伤亡比例也不会超过总人数三成。死得再多一点的话,整支部队就得崩溃了,但是在战争中受伤的人,到了战后的死亡率却达到惊人五六成!原因是箭支挟带箭毒,刀枪亦有铁毒,伤势本身或许不致命,可是箭毒、铁毒的发作,便能要去人命!
这其实就是细菌感染,以前的战争结束以后,一块赃兮兮的布料就把伤口一包,这让受伤将士死得更快,随着烈酒消毒、水煮纱布等医学常识的普及,隋军现在的战后死亡几乎极少,除了重伤者,轻伤将士几乎不会死。
“武帝问他有何未了之事,虞将军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求武帝照顾你这个宠妾诞生的孩子,到了洛阳之后,才发现你的嫡母借你父亲不在之际,毒害了你生母,许是你生母知道自己逃不毒手,便提前留下了那些玉盒。你天性活泼、调皮捣蛋,和南阳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们就把你当成自己孩子来养。我们抱养你时,只有五岁,你肯定不会记得以前的事情。”
“我……”听完自己的身世,杨沁芳一颗心为之沉重,她对自己亲生父母一点印象都没有,连悲伤都不知从何谈起。
杨侗暗自恍然,难怪杨沁芳拥有这么高的武学天赋。从汉朝起,虞家便是将门之家,是一个相当厉害的血脉;当然了,他们老杨家也有暴力的因子,每一代人都很能打,他的便宜父亲在患上肥胖症之前,孔武有力,能开三石强弓,百发发中,而颇有诟病的杨暕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雁门之围时,雁门郡所属的四十一座城池,突厥军队攻破了三十九座,只有雁门、崞县没有攻下,而崞县便是杨暕坐镇,他以两万偏师顶住了十万大军突厥大军的日夜攻击,并不时出城袭击,不仅断了始毕分兵南下太原之念,也为勤王之师保住了这道雁门南大门。
“圣上!”
就在这时,阴明月急步而来,行礼道:“黎国公拿着您的令牌,赶着一辆马车到了圣武殿范围,径直向徽猷殿而来。”
“这是朕给他的令牌!”杨侗连忙道:“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准接近徽猷殿,强行闯入,杀无赦。”
“喏!”
阴明月领命,匆匆而去。
“到底是什么?”这下,萧后也忍不住问了起来。
一个大将军、国公架着马车,直奔后宫而来,这种事情,哪怕萧后也不曾听过,能不好奇吗?
不知道自己该悲伤,还是不悲伤的杨沁芳也将心中的纠结抛诸一边,这不是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她这种情况换成是谁,恐怕都伤感不起来。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杨侗没有回答,也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
殿外。
朔风呼呼的吹到徽猷殿殿前广场,如刀冷风夹杂着雪花,飞洒到杨侗的头上、衣服上。
约有一刻!
一架马车缓缓驶来,车上高挂的几盏灯笼发出橘红色光芒,牵马之人,正是黎国公沈光,旁边正是有过合作之缘的杨义臣,此老威风凛凛,大有老而弥坚之势,显然是在中途下车的。
见多了时代名人的杨侗,来以为自己能够用一颗平常心来面对这位毁誉各半的帝王,可事到临头,他的心砰砰狂跳,有一种小粉丝面见天王巨星的感觉。
他连忙迎上前去,双膝跪下,臀坐在脚后跟,腰杆挺直,双手向两边分开按地,与肩同宽,身体微微前倾,叩首于雪地上,“臣孙恭迎皇祖父平安归来。”
这个礼节就是拜礼,也叫手拜,一般是晚辈对长辈、下级对上级所用。如果由女子行此礼节,则名叫肃拜,不同的是手无须按地,微微欠身低头即可。而对于至亲,如祖父母、父母或是师尊,不仅要手拜,还要磕头行稽首。
沈光见杨侗行此大礼,连忙按马不前,先是朝着杨侗一礼到地,然后迅速让到一边,轻轻掀开车帘。
“哈哈!不必多礼。”走下马车的杨广呵呵一笑,快步上前,双手扶起杨侗,眯眼仔细打量他一番,见他双眉如剑、仪容不凡,印象中的稚气皆无,神华内敛,给人一种稳重之感,心中喜爱之极,暗赞,‘好男儿,真吾孙也!’
“臣孙多谢皇祖父!”杨侗借机偷瞄了一眼,只见杨广身材高瘦,相貌清癯,身姿挺拔,深邃目光不时地透出一丝厉芒,给人一种不怒而威之感,但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文尔雅。
杨广伸手在杨侗肩膀重重的拍了几下,神色和蔼的感慨道:“侗儿,你太了不起!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你这么出色呢?”
杨侗不由得有些惭愧,苦笑道:“孙儿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最开始只是不想死,这打着打着就稀里糊涂的成了这样子。”
杨广朗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充满了得意呢?就不能谦虚点吗?”
杨侗笑了笑:“如果我谦虚,那还是您的孙子吗?”
杨广开怀一笑,又有些伤神的说道:“将一个四分五裂的破碎山河扔给你,我很抱歉。”
“您千万别这么说!”杨侗说道:“您和世家斗,目的无非有四:其一、只有将以军武起家的关陇权贵打倒,才能打破几十年换一朝的怪圈,使天下有几百年的和平,以免中原大地因为内斗元气尽失,重演五胡乱华之惨剧;其二、世家大族先有家、后有国,在这前提下才会考虑为君主分忧,如果不将天下世家斗倒,寒士无法出人头地、穷苦百姓无立锥之地,而要想让百姓真正的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只有把世家手里的一切抢过来均分;其三、您不仅想当那种被世家束缚的名义上的皇帝,您要当号令所至、莫有不从的真正皇帝;其四、您担心子孙不肖,最终像元氏、宇文氏那样,被其他门阀轻易夺走大隋江山,所以您要在自己余生之中,将大隋最大的威胁根除。”
“但其际上,您能做的其实很少很少!您每走一步其实都如履薄冰,异常艰难。原因是关陇控制了大隋七八成军队,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行事过激就会引起关陇权贵强烈反抗,后果不堪设想。不然,您也没必要每次都要假借大义之名,您以民族大义为名,将关陇权贵的不满强压了下来,让他们不敢直接发作,否则的话,就是民族罪人,于是他们只能被迫接受。但是,关陇权贵也不是傻子,不会放任您割肉放血的,所以高句丽战争之后,大隋烽烟四起。但也正是因为天下大乱,才让所有野心家从幕后跳到前台,从而能够光明正大的一一收拾。而您组建的骁果军其实就是为了重扫天下准备的精兵。”
“只不过您终究是人,不是神!斗了这么几十年时间,又一直走得不顺,心累了,难免就会消沉。不过也不要紧,您的孙子没让您失望,顺着您的设计的天下走得四平八稳。”
“侗儿,你说得太好了!想不到这个天下,真正懂我的,居然是我的孙子。”杨广双眼泛红,语声之中带着万分激动的情绪,“我自知不是一个好皇帝,一心想要威加宇内,恨不得把后世子孙的麻烦全部解决掉,所以操之过急了。我看你施政方略之后,才发现我所犯下的错和王莽一般,将政令一下子就推广到全国,所以导致天下世家紧密团结来对付我,而你却从实际掌握、万众一心的疆域起步,一点点推广,很小心很稳,加上当时的冀州、幽州世家空前凋零,也给你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
“还有您留在洛阳、黎阳、涿郡、北平、辽东等地钱粮军资,这些都是孙儿发家之本!”
“哈哈哈哈!看来我还有点用。”杨广朗笑一声。
“圣上!”沈光见祖孙二人在雪地里聊上了,提醒道:“是不是应该到大殿内再谈?”
“呃!”杨侗不好意思一笑。见了偶像,就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都把地儿给忘了。
“没事没事!”杨广笑着说道:“几年未见,我们祖孙好好的促膝长谈,把酒言欢!”
“皇祖母她们在里面,全都不知道您平安归来的喜讯。”杨侗指着不远处的徽猷门,笑着说道:“您自己进去吧,多年不见,想必您和皇祖母有很多话要说。孙儿就不打扰了,咱们改天再把酒言欢,畅谈天下大事!”
“哈哈,好好好!”杨广喜笑颜开的走向了徽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