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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秋夜第二明亮的星从夜空中升起时,马哈扎尔从沙地上站了起来。
白昼过后的沙子余温尚存,摸着微微有些烫手,不过这对于沙盗们来说并不算什么。
沙盗之王的动作像是影响附近每一个沙盗,让他们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黑暗中无人开口,人们的动作无声而寂寥,只剩下一双双发光的眼睛,注视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方向。
“到时间了。”
马哈扎尔骑上自己的蜥蜴。
弯刀与环甲在这个男人身上碰撞着叮当作响,他布满老茧的手感受着缰索皮带的熟悉手感——劫掠与战斗的浮光掠影贯穿了每个沙盗的一生,但已没有哪一次能像这一次这样可以唤醒这些人心中的野心与嗜血。
地平线上的灯光倒映在马尔扎哈眼中,却闪烁着微微的寒意,犹如一双沙狼的眼睛。
狼王正默默注视着猎物。
狼群开始行动了。
带着地面微微的震颤,一队一队穿过冷月之下的沙海。
黑夜之中奔行的怪兽,正露出狰狞而锋利的獠牙。
……
“到时间了。”
阿基里斯看着那个少了一只眼睛的男人,穿过阴影走到自己面前,开口对他说道。
那个男人的一半脸犹如石塑,呆滞没有表情,那只玻璃义眼便一动不动地躺在眼眶之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若方鸻在这里,一定可以认得出此人来,这正是那个沙鼠会的‘驼趾’,大公主安插在贝因的情报头子。
只是他上一次见过此人时,对方还带着皮质的眼罩,只在右脸上露出一小片伤疤来,与现在的形象大为不同。
阴影中又走出一些全副武装的死士,围在这个男人左右。
“你来晚了,”阿基里斯口中喊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赫拉曼。”
“不早不晚,正好。”
赫拉曼皮笑肉不笑道:“沙漠中的狼群还未到觅食的时间,在那之前,一切都是正当时。反正你的那位公主殿下也没发现什么,哦不,是我们的公主殿下。”
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摸了一下呆滞的义眼,压低声音道:“灾厄必临——”
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男人自讨了一个没趣,笑了一下。
阿基里斯转身向前走去,前方幽深的黑暗之中只有默然矗立的巨柱,一条长长的殿廊,空荡荡没有尽头。众人穿过殿廊,空灵的脚步声像是鬼魅尾随,沙沙回响,令人止不住想要回头去看,是不是真有一双苍白的眼睛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赫拉曼略微有些不自在,虽然心知那位大公主实现已安排好一切,这条路上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虽然是对立面的关系,但他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那位大公主殿下行事缜密——她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有的是办法。尤其是在那位沙之王不在的情况下,这区区一座卡珊宫,根本拦不住她的脚步。
若不是有更深远的计划,她或许都用不上‘他们’。
只可惜——
想及此,他不由看向前面的阿基里斯,似乎故意用一种可以激怒对方的语气问道:“阿基里斯,你真的不在乎?”
“在乎什么?”
“那位公主殿下,我听说她对你可是真情实意的。”
赫拉曼啧啧两声:“那位沙盗之王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美艳的猎物的。”
“那又如何?”
阿基里斯淡淡地回道:“马尔扎哈根本不算什么,所谓的沙盗之王,在这其中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赫拉曼微微一怔,随即一笑。
的确,在那些谋划了十年的人看来,谁又不是如此?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人是鬼,从十年之前就开始接受那些未知者的资助,并且每一次任务与会见的人都各自不同——
他隐隐有一些猜测,但无法确定。
不过只要可以让他复仇,一切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
卡珊宫的一角灯火通明。
平日里冷清的庭院,此刻罕见地繁忙起来——
“公主殿下,费萨安先生向我们保证,啄木鸟兄弟会关键时刻赶到。”
“而若是城内有动乱发生,安卓与玛尔兰圣殿也都可以派出护殿骑士,法里斯主教还在赶来的路上,正义女士的信众们是可以信任的。”
“禁军已经私底下潜入城内,并严密监视住了几个主要帮派……”
“各城门的守军也已临时轮替过一次……”
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带回来自于宫外的消息。
而一名侍女讲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道:“按公主殿下的吩咐,这一切都没有通知阿基里斯先生。”
鲁伯特公主默默地听着,直到听到这个名字之时,目光中才微微变化了一下。但她只轻轻点了一下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赛舍尔在一旁也适时表态道:“公主殿下,守誓人一族也准备好了。”
“万分感谢,赛舍尔大人。”鲁伯特公主答道。
“这是我份内之职,昔日先王力排众议收留我们一族,这份恩情守誓人一族绝不至于忘怀。”赛舍尔有些动情地答道:“守护这片土地,对于我们来说也相当于守护第二故土。”
鲁伯特公主有些感动地看了后者一眼。
但正交谈之间,一个仆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低头开口道:
“公主殿下,阿基里斯先生到了。”
大厅之中一下安静了下来。
赛舍尔与后面的希尔薇德、爱丽莎不由互视看了一眼,但三人皆没有开口。
阿勒夫正盯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情报,忽然感到自己这个未来的沙之王当得有些名不副实。不要说与赛舍尔这样的宿臣相比,就算是与这个自己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姐姐’相比,也相去甚远。
事实上在外界看来,这位大公主才是接任沙之王的最好人选,不过父王最终还是选择了他——他至今也不清楚究竟为何。难道真如外界传闻一样,父王与自己这位‘长姐’之间产生了间隙,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太像。
感到四周的气氛有些诡异地安静,阿勒夫才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仆人,仿佛这才意识到什么。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开口道:“鲁伯特,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人’?”
怎么处理‘那个人’?
大公主沉默了下来。
四周一时间也没有任何人开口,此刻环绕于她身边每一个人——无论是阿勒夫还是赛舍尔,皆无法替她作出决定。而更远一些的爱丽莎、希尔薇德等人,更是没有发言权——倒是天蓝的眼中闪闪发光,显然对此十分好奇。
良久,公主殿下才轻声答道:“让我亲自问问他吧。”
阿勒夫张了张口。
他想说这样或许不太安全,但想了一下,这样的话却是说不出口。
他远比一般人知道得更多,自然明白此刻对方所要作出的决断,会有多么难以抉择。
……
让阿基里斯略微有点意外的是。
会面的地点,并不是在约定好的正厅之中。
因为仆人带着他们一行人穿过庭院之时,他便在那片雪白的素方花海之下,看到了那个少女。
对方一身盛装,美得有些令人窒息,‘驼趾’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公主殿下,但此刻也一时看得出了神。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赶忙低下头去,在禁宫之外,一旦落在他们手上,这位大公主殿下可能什么也不是。
但在这里,他还不敢造次。
不过阿基里斯很快便从眼前的情与景之中回过神来,略微感到一丝意外:
“公主殿下,计划有什么改变么?”
鲁伯特公主回过头来,看着他,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阿基里斯松了一口气:“那请公主殿下赶快换上便装,再晚一些可能会误了时间。”
但鲁伯特公主垂下长长的睫毛,问道:“阿基里斯觉得我这个样子不好看么?”
“不,”阿基里斯微微一怔:“只是……”
他已隐隐感到今日的大公主略有一丝异样。
虽然对方一直对他用情很深,但这位公主殿下是一个分得清正事与感情的人,绝不会在这样关键的当口,耍起这样少女的性子来。
大公主抬起眼睑,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阿基里斯,你身后是什么人?”
阿基里斯回头看去,有点意外地说道:“是‘驼趾’他们,公主殿下,他们不是你唤来的么?”
“‘驼趾’先生我自然认识,可你身后的人,是沙盗吧?”
人群一阵微微的骚动。
‘驼趾’脸色一变,赶忙答道:“公主殿下,他们的确是沙盗无疑。可我手下是些什么人,公主殿下难道不清楚么,他们都是些亡命徒而已……自然有公主殿下的接济,但平日里总得要吃饭……”
“而且除开这些人之外,我又能上哪儿去找人呢?总不至于去找努尔曼手下的骑士大人们吧,那位总督大人是什么性子,公主殿下还不清楚么?”
“别激动,‘驼趾’先生,”鲁伯特公主安抚了一句:“在离开卡珊宫之前,我只想确认一下,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赫拉曼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自己没有冲动。
他放心地答道:“您尽管问,公主殿下。”
但一旁的阿基里斯,却微微感到有些不对。
而正是这个时候,鲁伯特公主的下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落在两人头顶之上。
“那好,早些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塞尼曼叛变了,他向我们告发,说你们两个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人——”
阿基里斯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但他立刻看到了公主殿下看着自己,失望无比的目光。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想要改口,但已来不及,
公主殿下以一种淡淡的目光看着他,开口道:“阿基里斯,我只给你一个机会回到我身边来,就在现在……”
阿基里斯怔在原地。
但他身边已传来一声咆哮:“你这个佩内洛普家族的臭婊子!”
赫拉曼在第一时间便从腰间抽出火枪来,指向对方,并一边向身边的同伴大喊:“……别听她鬼话,现在杀了她,我们还有机会!”
话音刚落,他便扣动了扳机。
只是火焰还没来得及从枪膛之中喷射而出,远处庭院一角便已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火光闪过,赫拉曼只感到一股巨力击中了自己的手臂,整个人便横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
他身后的死士们这才如梦方醒,纷纷拔出武器,但王家的守卫们早已从庭院四角蜂拥而至,这些死士们空有一身亡命的本事,但在数量几倍于自己的禁卫骑士的围攻之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只片刻的功夫,十多名死士便已成为长戟之下的亡魂。
赫拉曼生死未知,只有阿基里斯逃向庭院的一角,但那个地方只有一道断崖,面向下方的湖岸。他心知自己不能死在这个地方,计划已经败露,以这位大公主殿下的缜密,一定会在复活点上有所安排。
但他正要纵身一跃,庭院之中之前开枪的那个方向,又闪出一道火光,一声枪响,铅弹正中这位炼金术士身后。他一个踉跄,撞向前面的装饰物花盆,然后带着碎裂的瓦砾一起,滚落至下方的山崖之下。
鲁伯特公主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面不改色。
只是咬着的嘴唇,早已渗出血来。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回过头去,向着从花丛之中走出的希尔薇德道了一声谢。
“多谢搭救,希尔薇德小姐。”
舰务官小姐收起银色的手铳,微微笑了一下。
但并不说话。
倒是一旁的爱丽莎看着这一幕有点叹息,多好的一对儿,最后却以惨淡收场。那位阿基里斯先生可能还有复活的机会,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结果其实早已注定了。
为了转移一下当下这令人不安的气氛,她轻声问了一句:
“这边的事情已了,城内的一切公主殿下都安排好了么?”
大公主轻轻点了一下头。
“不过沙盗们进不了城,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父王抽调走了近一半的兵力,如今奎斯塔克防备空虚,沙盗们一旦知道了城内的情况,一定会发起强攻的。”
夜莺小姐当然也知道会这样。
不过在他看来还好,盗匪们能有什么战斗力,野战以多大少一拥而上或许还能占一些正规军的便宜,但攻城这么富有技术含量的事情,显然不是他们可以干得好的。
就算是那位沙盗之王亲自,只怕也是如此。
“熬过今天晚上就好了。”她回答道。
大公主点了点头,但脸色并不见得有多好。
爱丽莎看到这一幕倒没多想什么,只以为对方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情绪自然会有些低落。
……
方鸻看着月下的两支军队正厮杀交战。
冷月清辉之下,喊杀声几乎震彻整个山谷,而不同颜色旗帜的军队,正彼此交缠在一起,犹如两头彼此撕咬的巨兽。
两头巨兽都早已伤痕累累,但其中一头显然已经败下阵来,一点点后退,失去自己的立足之地。代表着伊斯塔尼亚雪白的潮水,正在冲散沙盗们杂色的大军,仿佛只需要再一小片刻,战场上的局势便会一锤定音。
胜利几乎唾手可得——
沙之王巴巴尔坦原本的计划,便是打算在幻海将盲从者的主力一网打尽。虽然召唤仪式上,不慎中了塞尼曼的暗算,不过眼下因为方鸻一行人的加入,大厅之中的局势破局之后,外面早已埋伏好的大军,正是为这些进犯的沙盗而准备的一道大餐。
旁人只知沙之王巴巴尔坦不顾众人反对,将大部分军队调集向北边,以防备沙盗的骚扰,从而导致其他方向空门大开。但私底下努尔曼早已得到授意,重新安排了这几支禁军的驻扎地,等待的便是这些无所察觉,一头扎进口袋的沙盗们。
这件事,连塞尼曼都蒙在鼓里,一众大臣也只有寥寥几位腹心知晓,又何况这些进犯者。
因此当两支骑士大军从一侧山谷杀出之时,战场上的胜负其实便早已决定。
不过这还是方鸻第一次看到这个样子的沙之王。
巴巴尔坦带着一众骑士在战场上冲杀。而无论对方在何处,贝因总督总是尾随其后。
两个人,仿佛无人可挡。
这大约就是,这位沙之王传奇的名号的由来。
他仿佛这才意识到对方,对方传奇的名声,其实正是来自于十三年前那场大战之中。与其后与奴隶主,反抗佩内洛普王室统治的旧王公贵族的战争之中,但伊斯塔尼亚重归于安宁之后,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起这一切了。
王者似乎已经老迈,但他仍旧还存在着。
“父王要胜了么?”阿菲法公主在他身边,轻声问道。
方鸻看着那已如风卷残云一样的战场,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的场面他并不擅长,带兵打仗什么的,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吧。从大厅之中救下这位沙之王之后,眼下的一切其实就已经注定,虽然可能还会遇上一些波折,以及另一位阿菲法小姐至今下落不明。
但总算已经解决了最大的危机。
剩下的,似乎便是打扫残局。
经过这一次之后,盲从者应当元气大伤了吧。
而一旁阿菲法近乎是嗫嚅地答谢道:“谢谢你,艾德团长。”
她几乎没忍住眼泪,没想到最后是那个自己原本最讨厌的人,救回了自己的父亲。
方鸻正想回答,却忽然听到通讯水晶之中传来沙沙的声音:
“艾德,发现了一些东西,好像和阿菲法小姐有关,你最好过来看看。”
那是罗昊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