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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夺魂金丝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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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雁欢情急之下爆出了一串英文,最终总算将莲官送进了洗胃室。

    急诊室的门一关上, 外头的两个人回过味来, 都有些尴尬。

    柳雁欢神色严肃道:“韶华香坊的香品,绝对不会有毒的。”

    秦非然摩挲着戒指, 沉声道:“我知道。”

    “我看方才莲老板的症状, 四肢伴随着痉挛和抽搐,似是雷公藤中毒, 不过还是要进一步确诊才行。”

    “雷公藤?”

    “嗯,雷公藤是一种野生植物,根、茎、叶、花均有毒性,我往昔见过他人中毒的症状和莲老板一模一样。”

    柳雁欢确实见过类似的症状,前世他因为职业的缘故, 经常要到西南地区出差,在西南山区的村庄里, 就曾见过不少误食雷公藤而性命垂危的人。

    “只是好端端的, 莲老板怎么会接触到这种毒物?”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之际, 急诊室的门打开了。

    洋人医生摘下口罩,告知两人病人已经无碍。

    可莲官躺在担架上,脸色十分苍白,间或用帕子掩着唇鼻轻咳两声。

    柳雁欢轻声问:“你还好么?”

    莲官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还......还好。”

    “如果你还有力气, 可否将今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说一说。”

    莲官闻言仔细地想了想, 看见一旁的秦非然专注的眼神, 也就勉强打起了精神:“今日是我的生辰, 一大早我就梳洗打扮, 因为三爷说过,他今日会来。”

    柳雁欢瞥了秦非然一眼,没有说话。

    “为了保持身段,我不敢贪睡,也很少用早膳。梳洗过后在房中看了一刻钟的书,三爷就到了。”

    “然后呢?”

    “然后......”莲官顿了顿,柳雁欢突然反应过来,后面多半是香艳的内容。

    他冷了脸色:“莲老板,你最好将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通常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才是真相的所在。”

    莲官下意识地看了秦非然一眼。

    “但说无妨。”

    得了允准,莲官才轻声道:“秦先生是来与我商议要事的。”

    “什么要事?”

    “商业机密,恕我无可奉告。”

    柳雁欢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满意,但看着那张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他无奈地说道:“算了,你接着说。”

    “今日是我的生辰,秦先生赠了我礼物,还曾许我一个愿望,我说想到外头逛逛,这才走到了韶华香坊。之后发生的事情,柳少应当清楚才是。”

    “等一下,你收了一件礼物?是什么东西?”

    “是一枚鼻烟壶。”

    柳雁欢略一皱眉:“此物现在何处?”

    莲官掩嘴打了个喷嚏,他向来爱重形象,这会子正低头致歉:“失礼了。”

    “东西我随身带着。”说着,他从衣衫里掏出那枚鼻烟壶。

    柳雁欢将鼻烟壶里的粉末倒在手上,轻轻地嗅了嗅,立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秦非然问道。

    “是上好的金丝熏,里头掺了好些名贵的药材,只是除了这些,还加了别的东西。”

    柳雁欢一双眼睛赤忱地瞧着秦非然:“比如——雷公藤根粉。”

    说完,他微微扬起下巴:“所以秦先生,麻烦您解释一下,为何要毒害莲老板?”

    莲官的脸色变了,急道:”不是这样的,柳少你误会了。”

    “误会?莲老板,像秦先生这样的人,太过危险了。他想要新人换旧人的时候,只要给你些小玩意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你,我劝你千万不要被这副伪君子的模样给骗了。”

    “不,柳少,你听我说......”

    “某些人面上假仁假义,内里恶毒心肠,你若是嫌我烦,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莲官刚从鬼门关溜了一趟,脑子昏沉得很,这会儿哪里说得过柳雁欢的尖牙利齿,急得一个劲儿地喘息。

    秦非然看不下去,沉声打断道:“我们只是公务上的合作关系,柳少非得往那档子事儿上想,我也无可奈何。”

    “到戏班子里谈公务,秦先生莫不是觉得我很好骗?”柳雁欢寸步不让。

    直到两人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才发现一旁的莲官正捂着唇。

    两人沉默了。

    莲官却顾不上许多,喘口气便开口:“柳少,你真的误会了。我这条命是秦先生救下的,从小在秦家立过生死状要一辈子效忠三爷,所以......咳咳......我和三爷,就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所以,三爷是绝不可能对我下手的。你与其怀疑是三爷下的毒,不若怀疑是有人想给三爷下毒,毕竟我拿到这一壶鼻烟的时候,已经开封了。”

    “什么?”柳雁欢和秦非然齐声说。

    “你说鼻烟已经开封了?”秦非然的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

    “我确定。”莲官虚弱地笑笑,“因为我拿到东西的时候,心里还暗笑了一阵,想着您莫不是送错了,将用过的鼻烟拿给我,我连封都不用开就直接抽了一口。”

    “不可能。”秦非然的神情凝重起来,“这鼻烟壶我一次都没用过,绝不可能开封。”

    “这么说有人早在你之前,就动过这瓶鼻烟了?”

    “很有可能,这鼻烟是我前些日子托人从春城买回来的,到宁城统共也没有几日。只是一路辗转接触的人也多,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

    莲官倒是欣慰地笑道:“我就说,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么可能有人费尽心思害我,既然这原本是三爷的东西,想必那人也是冲着三爷去的。”

    一下子,三人都陷入了死胡同。

    柳雁欢寻思,秦家家大业大,人员众多,想要缩小嫌疑范围实在有些难度。

    秦非然倒是没事儿人似的喂了莲官半碗粥,又嘱咐人好好看顾莲官,这才和柳雁欢一起往外走。

    看着专注思索案情的柳雁欢,秦非然主动提议:“很抱歉,这一次给韶华香坊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改日发一份报纸声明,说明莲官中毒一事与韶华香坊无关,尽量帮助你们挽回声誉。”

    柳雁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秦非然却截住他的去路:“不知柳少能否赏脸让我用一顿饭赔罪?”

    柳雁欢应允了,顺带坐上秦非然的车。

    往日他都坐在后排,今日却坐在了副驾上。秦非然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分明,开车时很是文雅,碰上行人也彬彬有礼,恪守规则。

    车子一路拐到别墅区,最终在秦非然的独栋别墅前停住了。

    “这是?”柳雁欢瞪大了眼睛,“不是在外头吃?”

    “不,今天让你尝尝苏婶的手艺,她熬的蛤蜊汤可是一绝,半点腥味都没有。还有那红酒牛肉粒,焖的火候正好,你定会喜欢的。”

    柳雁欢被他勾起了馋虫,满心欢喜地走进别墅。

    他登过一次门,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主人家端着冷脸扫地出门。

    这回他可是光明正大被请来的,自然是要好好看看这四层小洋楼。

    别墅的外层是典雅的淡黄色,和深褐色的屋檐形成了极好的映衬。入门处的四根立式圆柱,深棕色的大门,无不昭示着主人家的富贵。

    进门后的一层,是一个小型客厅,只在左右两边各摆了两张太师椅,沿着木质楼梯往上走,视线豁然开朗,二楼东北角才是真正的客厅。

    地上铺着的红绒地毯,就算赤脚走在上头也让人感觉温暖舒适,纯色的沙发则一如主人冷冷的性子。

    秦非然朝柳雁欢做了个请的手势,入座后芳婶端着茶具过来。

    秦非然笑道:“芳婶,怎么突然带上了手套?”

    “方才在厨房被烫了一下。”

    “严重吗?”

    “先生放心,只是小伤。”说着,她将那手套褪了一半,“我是怕这手上的痕迹,污了先生的眼。”

    从方才到现在,柳雁欢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当他看清芳婶手上的伤时,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您手上的伤,真的是烫伤的?”

    芳婶动作一滞,手中的壶险些打落地,敛目道:“让您见笑了。”

    柳雁欢轻轻地说道:“如此想来是我眼拙了,瞧着这不太像是烫伤的样子,倒像是手背发炎,皮肤溃烂的痕迹。”

    经柳雁欢一说,秦非然才发现的确如此。芳婶手上的伤口,不仅红肿,还有溃烂的趋势。

    “怎么回事?”

    芳婶闻言拨拢了下耳旁的头发:“我得了皮炎,怕犯您的忌讳,这才带手套的。”

    秦非然静默了半晌:“手套戴上吧。”

    柳雁欢不动声色地喝着茶,直到下人们都退了,才笑道:“秦先生果真是大忙人,靠着电话想要找到你,实在是太难了。”

    “怎么,找我有事?”秦非然看着面前翘着二郎腿,十分轻松随意的青年,瞬间就领悟了眉目如画这个词。

    柳雁欢轻笑道:“日前我到泰和银行办事,看见一位客人要取五万大洋现金。”

    “五万大洋?”秦非然皱眉。

    “对,你们的职员没有当即取给他,而是说款项巨大,要通报上级。”

    “然后此人也没再坚持取款,一声不响地走了。我没压住好奇心,尾随这人出了银行,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秦非然闻着柳雁欢身上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气,浅笑道:“什么?”

    “那人可能是朝晖银行的职员,他进了朝晖银行,就没再出来。”

    “柳少的意思是?”

    “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怎么会有这么一笔巨款。三爷不妨去查查这笔资金的最初来源,若无可疑之处便是我想多了,若有......”

    秦非然一双眼睛凌厉地看着柳雁欢:“不知柳少想用这一提醒,从我这儿换什么?”

    柳雁欢一怔,随即笑开来:“秦先生,别用你的商人本性去量度所有人。”

    秦非然浑不在意地笑笑。

    两人不发一言地对坐了一阵,芳婶已经将菜式都端上了桌。

    菠萝咕噜肉、壁炉烧鸭、素炒西芹、水晶汤圆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尝尝芳婶的手艺。”秦非然拿起桌上的热手帕擦了擦手。

    柳雁欢尝了一口菠萝咕噜肉,菠萝酸甜多汁,肉质肥瘦适中,两相中和口感极好。

    “好吃。”柳雁欢赞叹一声,又吃了一口壁炉烧鸭。

    鸭皮黄金香脆,鸭肉鲜嫩多汁,没有半丝腥膻。

    正尝着,芳婶替他盛了碗水晶汤圆。

    柳雁欢状似无意道:“芳婶,您应该没在里面加雷公藤吧。”

    芳婶手一抖,整个勺子摔在了汤水里。

    “先生您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哦?你手背上的皮炎,难道不是雷公藤的粉末碰到伤口所致?”

    “这......”芳婶惊惧地看着秦非然。

    后者沉默着没说话。

    “莲老板说,他拿到那瓶鼻烟的时候,瓶口已经开封。是你把雷公藤粉末掺杂进去的,但你不知道雷公藤根部研磨成的粉末碰到伤口会造成皮炎,所以你绝不是这起事件的主谋,说,你背后的人是谁?”

    “秦先生,我不知道这位先生在说什么,我是冤枉的啊。”她不看柳雁欢,只是盯着秦非然哀求。

    “先生,我在秦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饭食,您要相信我啊。”

    秦非然绷着脸问柳雁欢:“你说她手背上的炎症是雷公藤根粉所导致的,有几成把握?”

    柳雁欢不慌不忙地咬了口菠萝:“九成。”

    芳婶浑身一颤。

    秦非然招来心腹:“你们带着芳婶到医院去检验,看看她手背上的伤到底是什么引起的?”

    此话一出,芳婶求情的声音尖锐起来:“先生,先生,我真的没做过。”

    最终,芳婶还是被带了下去。

    柳雁欢皱了皱眉:“呀,没人帮我布菜了。”话音刚落,秦非然就夹了一筷子西芹到他碗里。

    送走了酒饱饭足的柳雁欢,郭斌才从墙根处走出来,长舒了口气:“真没想到,居然是芳婶,还是我太大意了。”

    他看了眼专心读报的秦非然:“三爷,您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惊讶?”秦非然笑了,“要说这个家里的内鬼,芳婶的嫌疑是最大的,她当然不会傻到在饭菜里下毒,单凭她所探听的消息,接触到的物件就足以陷我于死地。”

    “何以见得?”郭斌疑惑地挠了挠头。

    “你还记得那次在涟漪西餐厅发生的枪击么?”

    “当日我改约柳雁欢的决定是临时做的,除了这个宅子里的人,还有谁能探听到。可有备而来的枪击偏偏就发生了,据此我只能想出一种解释......”

    “这栋别墅里出了内鬼。”

    郭斌倒抽了一口凉气:“您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虽然猜到了,却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这回柳雁欢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你现在即刻去报馆登报澄清,就说秦家担保韶华香坊的香品无毒。”

    “三爷......”郭斌顿了顿,“属下有句话......”

    “但说无妨。”

    “您对柳少......未免过分信任了。”

    秦非然这才从报纸前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郭斌。

    “三爷,秦家的背景、生意,这些柳少知道得越少越好。您......就这样放任他探听?”

    看着秦非然坦然的眼神,郭斌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属下多嘴,可寻常人谁搭上了秦家还能保持平常心,从前他不知您的真实身份也就罢了,现在他知道了......”

    “我是瘟疫吗?”秦非然挑眉。

    “啊?”

    “郭斌,他不一样。”秦非然放下了报纸,“我对他抱着期待,期待有一天,他能与我并肩而立。”

    郭斌半天没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等他终于品出味儿来,却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板。

    他刚刚,好像一不小就说了未来“三爷夫人”的坏话?

    这边郭斌纠结地想要撞树,那边柳雁欢却在安然自若地准备甘草绿豆汤。

    芸笙听说了莲官的病情,执拗地要与柳雁欢一块儿去探病。

    柳雁欢安抚好满心焦躁的人儿,扎紧了纱布将汤汁滤出,而后灌进保温盅里。

    当他提着汤盅来到医院,却见郭斌守在莲官病房的门口,看着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

    “郭先生,我和芸笙前来探病,麻烦你让让。”

    “柳少......”郭斌觉得自己有点气虚,“三爷在里头和莲老板议事。”

    柳雁欢沉了脸色,房中的两人却毫不知情。

    经过两日的治疗,莲官的情形却没有好转,脸色日渐灰败下去。

    “咳......三爷,我怀疑......朝晖银行里有人挪用了客户资金,或许还和泰和银行的员工串通在一起。”

    “要想查出切实的证据,就必须将那些久未取钱的账户一一查看,工程十分浩大,或许他们这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敢利用手里的职权胆大妄为。”

    秦非然看他咳个不停,忙道:“这事儿我会吩咐人去办,你别操心了,好好养病才是要紧事。”

    莲官挣扎着握住了他的手:“三爷,王涛等人的钱财绝不是正常途径来的,若真是挪用了客户的资金,这事儿必定会惊动大爷,大爷若是不知情还好,若是知情......”

    秦非然笑了,他戳了戳莲官的额角:“你啊,哪里来的这么多思虑,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秦非然推门而出的那一刻,芸笙觉得自己等得都快发芽了。

    他听见响动便一下子站起来:“出来了出来了,这回可以放我们进去了吧。”

    柳雁欢下意识地打量秦非然的衣衫,眼神上下溜了一圈后,发现秦非然玩味地瞧着他,霎时间红了一张脸。

    偏生身边芸笙是个迟钝的,半点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涌,还傻傻地问:“诶,大少爷您很热么?瞧着脸都热红了。”

    柳雁欢再不想跟这猪队友为伍,闪身进了病房。

    只瞧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他到底是个现代人,一眼就瞧出莲官状态不对劲。

    虽然莲官唇边挂着笑,可这笑容却没有半丝生气,反而憔悴得很。

    “或许这样来探病有些冒昧,可我想,雷公藤中毒还是要喝些甘草绿豆汤比较好。”

    莲官断断续续地喝完汤,斜倚在床头,宽松的丝质睡衣裹在身上,胸前露出了一大片春光。

    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柳雁欢敛了眉目,若有所思。

    正当他出神之际,却听见莲官唤他:“柳少,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您说,不知您......”

    芸笙识趣地带上了门。

    柳雁欢绝无轻视戏子的心思,却不是很喜欢莲官这般情态,他伸手替莲官将胸前的春光掩上。

    莲官没有动作,只是一直盯着柳雁欢笑。

    柳雁欢面上有些绷不住:“我怕你着凉。”

    莲官喘了口气:“我总算明白三爷为什么喜欢你了,口是心非的样子实在太招人。”

    柳雁欢并不喜欢莲官用这样熟稔的语气提起秦非然,当即皱了皱眉。

    莲官笑道:“你别介意,我和三爷之间清清白白,半点暧昧都没有。”

    “你别看宁城人人怕三爷,其实他本人心善,多年来也一直在做慈善。三爷每年都要拿出不少的钱做慈善,我是个孤儿,8岁为秦三爷所救,表面上看我是戏班的人,实际上却是三爷安插在戏班的眼线。为了避嫌,多年来我与秦家人从不密切往来。近日也是三爷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说泰和银行内有职员公权私用,玩忽职守,才找我演了这么一场戏。”

    莲官咳嗽了一阵继续道:“正所谓饱暖思淫/欲,我所在的戏班,正是消遣的好去处,下头的人看着三爷都开始包养男人,就会越发肆无忌惮,来戏班花天酒地的时候,还能顺带讨好我,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我手里收集了一批可疑的名单,也成功地给外界营造了一种假象——秦三爷喜欢宁城第一角儿:莲官。”

    “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莲官这个人......也该消失在宁城了。”

    柳雁欢悚然一惊:“你是说,秦非然要赶你走?”

    “呵,你想到哪里去了?”莲官虚弱地笑笑,“我指的是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会换个新的身份告别宁城,去开始新的生活。”

    莲官看着手背上的针眼:“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我的身子每况愈下,现在更是坏得彻底,是该好好休息了。”

    柳雁欢手上削着一只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不想你误会我和三爷间的关系。”

    “我误不误会,有这么重要么?”

    “当然,因为他待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何以见得?”

    “柳少,三爷从来不会说废话。他若是说过喜欢你,那便是真的喜欢你,他若向你讨吻,那便是真的在索求你的关注。所有人都觉得,秦三爷是个笑面虎,秦三爷戴着假面具,可在我眼中,他的言行却近乎赤忱。”

    柳雁欢蹙眉道:“你这是在表明,自己对他非常了解。”

    “至少,比你了解,我8岁进秦家,认识他将近二十年,从来没见他纵容过谁。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柳雁欢突然觉得啼笑皆非:“所以,你拖着这副病体,喝着我熬的绿豆甘草汁,来为他当说客?”

    莲官怔了怔。

    “你希望我给一个什么样的答复?我不是秦家养的人脉,我姓柳,我有自己梦寐以求的事业。至于你说的,秦三爷待我是特别的,我只能说很荣幸,可/荣/幸完了,我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如果说我对这世上所有对我有好感的男女都要高看一眼,那我得渺小到什么地步啊。”柳雁欢将削好的苹果放到失神的莲官手里。

    “到点了。”柳雁欢低头看了看腕表,“我该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柳雁欢挥了挥手,走到房门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莲老板,你说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又说三爷是个豁达明理的人。那我冒昧问一句,明知道这件事这么耗时耗力,为什么不拒绝呢?”

    莲官脸色煞白。

    柳雁欢回头轻轻巧巧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三爷一定许了你好处,答应这次事件之后,给你换一个新身份开始新生活,对不对?”

    莲官木然地点了点头。

    柳雁欢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走出了病房。

    病床上全身紧绷的人蓦地脱力,这才惊觉冷汗湿了一身。

    莲官无比确认,柳雁欢看出来了,看出了他对秦非然的非分之想。

    看破,却不说破,是柳雁欢的绅士风度。

    柳雁欢走出房门,却见芸笙和郭斌之间隔着七八张椅子。一见柳雁欢出来,芸笙就委屈道:“大少爷,这块榆木疙瘩瞧不起我,说我身上一股脂粉气。”

    郭斌咬牙道:“本来就是,凑近了我都快被那香粉熏死了,大男人擦什么香粉,娘娘腔。”

    “你!”芸笙是真委屈,眼看着就要和郭斌撕起来,却被柳雁欢截住。

    “郭先生,谁告诉你男人就不能擦香粉的?”柳雁欢走近郭斌。

    眼看着人越走越近,郭斌越发语无伦次起来:“不......不,不是......”不同于芸笙身上浓重的脂粉味,柳雁欢身上若有若无的木质香调,反倒给人一种清新温暖的感觉。

    郭斌一张脸憋得通红,冷不防听到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走吧。”是秦非然的声音。

    “呵,我差点忘了,你家先生身上,不也常年擦古龙水么?”

    郭斌被憋得半句话说不出来,柳雁欢大获全胜地挑了挑眉。

    芸笙看着秦非然和郭斌离去地背影,咋舌道:“少爷,您真是,太放肆了,不过好帅啊。”

    放肆么?

    柳雁欢坐在黄包车上,脑子里却回响着方才莲官说的话。

    秦非然待他是特别的。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他才放肆得愈发有恃无恐,还总是试探秦非然的底线。

    之后的日子里,莲官的身子日渐康复,正当众人翘首以盼莲官回归之时,却忽然传出莲官隐退的消息。

    宁城的梨园圈子里一片哗然,各路小道消息满天飞。有说莲官得了绝症的,还有说莲官要嫁进秦家的,唯独没有人想到,莲官带着简陋的行李,踏上了留洋的道路。

    柳雁欢听着芸笙说这则消息,心里对莲官的这种做法是极为赞同的。

    莲官年纪不大,留洋几年学成归国,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

    与此同时,秦非然以雷霆手段清点了泰和银行的账目,果然查出了旧账户中有五万大洋的亏空,储蓄部王涛等人都有连带责任,而债款已经被转入朝晖银行的私人账户里。

    两个银行互相行暗度陈仓之事,一朝东窗事发,两行的负责人迅速达成协议,将对家的款项如数奉还,并极力追查主谋。

    秦非然将此事告知秦家大少爷秦非鸿时,暴脾气的大少爷当即砸了水杯。

    “妈的,在老子眼皮底下敢动这样的手脚,也是活腻歪了。”

    秦非然安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不动声色地喝着一盅茶。

    “大哥何必动怒,是人就会有贪欲,将犯错之人严惩便是。”

    秦非鸿砸了一圈,转脸对着秦非然的时候,却笑得十分亲切:“这回多亏了三弟,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我还不知道要吃多大的闷亏,多谢三弟施以援手。”说着,他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盯着秦非然将匿名信烧掉才罢休。

    “大哥不必客气,我们是兄弟,自然应当互相帮助才是。”

    秦非鸿发作了一通,此时安定下来,笑问:“再过两月就是樊姨的生辰,到时候在家里聚聚。”

    “好。”秦非然一口应下,“父亲这么爱重樊姨,想必今年的生辰也会大办,大哥可要提前准备好礼物才是。”

    “这是自然。”

    两兄弟口中的樊姨,是时下最著名的旗袍设计师——樊梦。

    她一手创立了旗袍品牌“梦三生”,改良后的旗袍品牌,深受申城太太小姐们的欢迎,在宁城也掀起了一阵时尚风潮。

    虽然创立时间尚短,可“梦三生”这一品牌成长极快,眼看着就有和阴丹士林土布旗袍分庭抗礼的趋势,这也全赖它的身后,有泰和银行做支持。

    泰和银行投在“梦三生”旗袍上的钱,如今利滚利,让秦家家主秦仲柏乐得合不拢嘴。当然,“梦三生”的女掌门樊梦,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女神。

    原配和继室相继离世的秦仲柏,正对樊梦展开热烈的追求。

    是以才引得秦家兄弟以“樊姨”相称。

    说到樊梦,秦非然的思绪便不自觉地飘到了柳雁欢身上。

    樊梦最爱香水,她曾说过,香水和旗袍一样,都是凸显女性魅力的杰作。

    从前秦非然不太懂,如今却渐渐可以理解。

    分别时刻,兄弟二人兄友弟恭了一番,转脸秦非鸿却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一个妾生的玩意儿,真不知道爹为什么让他管借贷部。”

    一旁的秘书苦着脸劝道:“大爷,您消消气,您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和他计较什么,论长论嫡,这家业都该是您的啊。”

    “你是没瞧见,他手有多长,都伸到我跟前来了。等将来他成了气候,还会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

    “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三爷这回不是还帮着大爷把帐给填了么?说明三爷心里还是装着大爷的,您消消气,消消气,听说今日霞飞舞厅新开张,不若今日趁着空闲去消遣消遣?”

    “还是你懂我!”秦非鸿飞速地换上了一副笑脸,大摇大摆道,“走,去霞飞舞厅。”

    方才被狠狠骂了一通的秦三爷丝毫没有受影响,他优哉游哉地回到公馆,前脚刚落座,后脚就接了个电话。

    宁城文艺界搞了个同好会,邀请秦非然出席。秦非然心知这是商界自操自办的活动,请几个文艺界的人来撑撑场面,为富豪们营造文化的虚假繁荣,顺便再吃一把女大学生的豆腐,此类同好会无疑就是这么些名头。

    秦非然兴致缺缺,对方却无意提了一嘴:“诶,您听说过柳氏书局么?今年他们也在受邀之列,据说是出了槐墨的新书,反响十分热烈,口碑和声望都往上窜了一大截,也不知道他们走了什么狗屎运,槐墨居然会抛弃先锋找到他们。不过说实在的,槐墨那人实在太敢写了,龙阳断袖张嘴就来,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不害臊。”

    秦·不害臊·非然冲着话筒哼笑一声,改了主意。

    秦非然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柳家已经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氛围。一张大红的请柬放在桌面上,众人却大眼瞪小眼。

    柳家只有一个名额,到底该让谁去,就成了眼下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