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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可飞一听,心都凉了一大截。这正好是飞少爷的语音。这一回连陈妖精都变了脸色。他那张本来擦的白乎乎的脸,现在变得黑堂堂,无论怎样变,只要为人正直真诚,黑脸白脸又有何干?如果为人狡诈阴险,纵长有一张美脸又如何?
“你背着薛鸿燕,阿牛扶着高大壮,小婉掩护你们,”陈妖精以最低最低,低得只有何小婉、方可飞、高大壮、血燕子能听得到的语音道:“我说冲字,便会缠着飞少爷,你们赶快跑,跑去找毛丰源,找柴少云,找田飞,告诉大家,唐奥运的阴谋。”血燕子、何小婉、方可飞、王二牛、高大壮一齐答道:“好!”
陈妖精觉得有点安慰。他觉得自己很“伟大”。但“伟大”得来未免又有点着有所失,可是这局面已不容他多作细虑。他一挺胸,他本来就不是大块头,可是这一挺胸,却感觉自己如同巨人一般。
一抬头小他本来打扮的妖里妖气,可是此刻这一昂首,仿佛是英风俊朗神光四射一般。
一摆战姿,他本来只是以偷盗技巧成名江湖,身手只能算是一般,可是如今一摆架式,凛然一副武术宗师的样子。
向着后方傲然笑,其实也颇有点惧然。笑道:“你就是那个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飞少爷?”这回他的话未说完,飞少爷便已出现了。
陈妖精就是要飞少爷现身。
他的目的是激怒飞少爷。
激怒飞少爷,好让他对付自己,好让他的朋友们能趁机逃离。
他是这种人。
“这种人”就是平时跟朋友闹得脸红耳绿、如火如荼、没半句好话可说,不过一旦大祸临头,他就会挺身而出,当仁不让,誓死不退半步。
他曾经结交过一个朋友,是一个小帮会的高手,曾引为知交,平时嘻嘻哈哈的大鱼大肉、欢聚畅叙,但在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冒险犯难,舍死忘生的大事之际,那位朋友却袖手旁观、坐山观虎,别说在生死关头出手支援,连精神意志上也没半点激励支持,那时他就深痛地明白:一,他要变成那种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坐而言不等于起而行,变成一个聪明而善于自保以功利为进取的人。或者,他还是当那个傻乎乎楞约为义气敢踔厉敢死为交情可荣辱不计的陈妖精。
最后,他还是决定当陈妖精。
因为当别人,他就是当不来。
他曾经受那位朋友的影响,做了一段时候的“缩头乌龟”,可是他并不快乐。
反正当陈妖精,死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次,结果还是死不去,倒不如一直当陈妖精下去,万一真的死了,至少可以做一个舒舒服服痛痛快快过瘾极了的自己:就算死也无悔!
人要是这样,还有什么事不可为?
有。
以陈妖精的武功,还不及飞少爷,就算他硬拼,也硬拚不过对方。
结果当然只有死。
不过陈妖精并不怕死。
当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死,是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心志了。
对他而言,死,反而是一种求仁得仁的结果。
他一见飞少爷自后面行出来,立即把一物塞到王二牛手里,低声疾道:“记得拿去李府。”
王二牛莫名其妙,正待问他,但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抚腰捧腹,几乎站不直身子。
陈妖精也加在五里雾中,仔细一看,也禁不住笑得前仰后俯。
来的果然是飞少爷。
真的飞少爷。
一向森冷、可怖、深沉、阴鸷、令人不寒而悚的飞少爷。
可是今儿却是没了鼻子的飞少爷:这一来,使得飞少爷原来沉着可怕的形象,完全毁碎。
白布裹着鼻子的飞少爷,就像一个小丑,一个白鼻小丑。
谁都看得出来,飞少爷伤得不轻。
飞少爷徐徐解下包袱,那又旧又黄又破又沉重的包袱。
他的包袱一解,众人的笑意就冻结在脸上。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笑。
轻微的笑声。
大家这才发现,原来笑的是血燕子。
血燕子笑得很有点艰辛,带点喘息。
飞少爷见是血燕子在笑,反而不生气,眼里还流露赞佩之色。
伤鼻和这眼神,反而使飞少爷第一次看来像一个人。
飞少爷像一个有感情、有情怀的人。
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情怀的人,不如不做人。
他饶有兴味的说:“你还笑得出来?”
“人呱呱坠地就是哭,”血燕子奄奄一息笑着道:“人能笑时,焉能不多笑笑?”
飞少爷道:“对。笑着死,总比哭着生的好。”
血燕子道:“不过,与其跪着陪笑的话,不如躺着欢笑的死。”
飞少爷道:“不管哭笑,反正你是死走了。”
血燕子道:“到头来谁又能逃得过这个死字?”飞少爷道:“但死有争迟早,能定胜负。”
血燕子反问道:“你倒来得很早。”
飞少爷道:“那人妖在说谎的时候,我已到了,他说的,我都听到了,要不然,唐奥运怎会深信不疑,他也一早发现有人到了。”
血燕子道:“你为何要等唐奥运走了之后,才出现呢?”
飞少爷道:“第一,我不喜欢杀全无还手之力的人;第二,我不喜欢那姓个唐的。”
血燕子眼光一闪,出现了疑惑的神情:“你不喜欢杀无还手之力的人……莫非你跟那人……有关?”
飞少爷眼神转为悲悯:“你已是将死之人,这里的人,既无一能活,我也无需骗你们。不错,那人就是我的父亲!”
血燕子喃喃地道:“我……早就该猜到了……”
飞少爷道:“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来说,猜不猜得到又有何关系?”
王二牛忍无可忍,叫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飞少爷居然也一笑道:“聪明人说的平常话,对蠢人而言,就是谜。”
王二牛火气上头:“你聪明?”
飞少爷倨傲地点一点头。
王二牛更气,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我笨?”
飞少爷干脆不理他了。
王二牛气虎虎的道:“好你聪明我笨,要是你真的聪明,有本事就回答我!”他一口气不停地道:“你公公的爸爸的小姨子的情夫要是娶了给我妈妈的外公的孙子的义妹而又把他的女婿入赘我家,那么,他跟你和我怎么个称呼法?”
飞少爷倒是一楞。
这一楞,居然楞了个半天。
半天他才问:“怎么称呼?”
王二牛这次可威风了,真气一吐,哈地一笑,两反白,负手看天,十足一副唐奥运傲慢时的神态。
可是方可飞和陈妖精心下盘算半天,也都来问他:“怎么个称呼法?”
“快说,快说。”
王二牛给催急了,搔搔头皮,双手一摊道:“第一,我不知道答案。第二,我说过就忘了。第三,他家跟我家完全扯不上关系。四,瞧他那副死人样,怎配跟我家拉上关系?第五,我问他,谁叫你们也想?第六,你们问我我问谁?第七,不如你们去问飞少爷。”
王二牛这一番话,无疑是把飞少爷讹了一场,兜了一个大圈子。
飞少爷冷笑道:“好,你可玩够了?”
王二牛肃容道:“玩够了。”
飞少爷又问:“玩完了?”
王二牛正经的同答:“玩完了。”
飞少爷一面在解开他的包袱,一面说:“那你们总该死了吧。”
他这句话一说,陈妖精就大吼了,一声:“冲!”
冲。
这行动就是冲这行动就叫“冲”
一定要有“动”,才能“冲”。但“冲”的结果,“动”的后果,往往是“死”。
飞少爷本来要先杀陈妖精。因为陈妖精倏然抢近他而目标不是他,却是那包袱。那个包袱是不能碰的。飞少爷不会允许任何人沾及他的包袱。所以他要杀陈妖精。立毙陈妖精,他要杀陈妖精,可是他反而冲向方可飞。
方可飞大惊。
因为势。
飞少爷冲过来时的气势,使他心胆俱寒。他脚步一错,立即想到闪避。但飞少爷是冲向他,而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血燕子。
他向血燕子发出了攻势。振起一道光。刀光。刀取血燕子。血燕子伤重。血燕子无法行动。血燕子就是他们之间最弱的一圜。飞少爷骤攻向血燕子,一下子打散了他们的战意。他们手忙脚乱,高呼低叱,要赶过来救血燕子。不过方可飞步法特异,他们也无从掌握,更遑论是拯救了。他们正值阵脚大乱,回首、出手、失去敌人、找寻目标、乱成一团之际,先势尽失,飞少爷便寻着了他在众人第一个要杀的人,发出了他的“势刀”。
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变成了陈妖精。他也要杀血燕子,不过却可以留到最后。正如像很多人,喜欢把自己爱吃的菜肴留到最后才吃是一样的道理。
刀一发出,陈妖精已失却了机会。闪的机会。避的机会。还手的机会。当然也是没有反击的机会。
这便是“势刀”的特色。当刀出手时,对方势必中刀。陈妖精已势必中刀。中刀的结果只有死。
陈妖精没有死。他没有死是因为有血燕子。大家都乱了,血燕子没有乱。血燕子发出了他的“气刀”。
自他手上的小刀。而且一刀接一刀,如同巨斧天堑,厉风凄雨的压劈而至。血燕子的气已弱,而且乱了。他用的正是急促而杀气逼人的气刀。飞少爷乍受急攻,突然大喝了一声。他解开了他的包袱,向着血燕子。血燕子大叫一声,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爆出一蓬血。热血。没有人看见包袱是什么。看见的人就只有血燕子。血燕子已自方可飞背上滑落。然后飞少爷再找陈妖精。他第二个要杀的人才是陈妖精。他追出来原本就是要先杀血燕子。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喝一声:“住手┃”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个人。
毛丰源。
一个从未见过的毛丰源。衣乱发乱全身脏乱成一团,恐怕连心也乱得一塌糊涂的毛丰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