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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枭雄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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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雪夜。

    脚下是冰。

    太地苍茫。

    然而上官云却仿似听到有鱼的声音,自毛丰源的衣袂间传来。

    上官云喜欢夜晚。

    因为晚上比较没有生机。

    他不喜欢大有生机。

    但今天他却强烈的渴望生机、渴求生存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了一线生机。

    他只是没有料到这机会竟是毛丰源给他的。

    他听过毛丰源。

    但没见过。

    就是眼前这个人,一举击杀了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靳云鹏?

    就是这个小伙子,刚一入上海滩,就救了一代枭雄柴少云,曾迅速成为“兄弟盟”的主帅之一?

    这就是毛祖强的子侄?

    为什么自己教出来的门徒,却半个都不似柴老三、毛祖强的门人!

    这一点,他只好、只有、只可以怨命!

    他已伤重。

    毒发。

    可是他一点都不低头。

    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无故示好,不报师仇,必有所图。

    毛丰源答,“我救你是因为我要杀你。”

    “什么?”

    “我要报你杀我大伯之仇。”

    上官云明白了。

    这年轻人毕竟还是毛祖强的子侄。

    他可不想自己死得像狗一样!

    “就凭你一人,能杀得了我?”

    “杀不了也是杀。”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上官云冷笑:“怕还要救我?你大可跟那伙人一鼓作气把我扑杀再说。”

    “你最错的是:不该在我大伯在遇到薛青青之时跟他决战,并杀了他。但你在杀他之前毕竟做了一仵比较对的事:你先解了他给封的穴道,给他公平一战的机会。”毛丰源望定他,眼神清而亮,“所以,我也要和你公平决战。”

    上官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虚。

    他也忽然觉得毛丰源很有点像:像那少年深沉但看去率真可爱的方小龙;又想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心机颇深的朱大肠;更想那个看上去满目慈祥,实际上却杀伐果断的龙太爷。

    有人曾经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已一代不如一代,但在他而今的看法,却是如今的年轻人一代比一代可怕。

    他马上抹去心头的恐惧。

    他是上官云。

    他无俱。

    他无畏。

    到这关头,他也不能有所惧畏。

    所以他冷冷他说:“听来,你好像身在梵音寺那一役里似的。”

    “不。”忽听一人道,“是老衲身在梵音寺内。”

    上官云已不必回头。

    他知道是谁。

    原来毛丰源出关,入上海滩复回,是把这老秃驴已请出来了。

    “好吧,人都来齐了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毒力、伤痛,说,“来吧,动手吧,我早活得不耐烦了呢!”

    “不。”

    毛丰源决然他说:“你中了毒,流了血。我先等你驱毒止血,然后再战。”

    说罢,他就跃然而坐。

    上官云愕然。

    毛丰源以眉目舒然示意,要上官云不必顾碍。

    上官云心想:不管你搞什么花样,你要我止毒疗伤,难道我还不敢不成!

    他真的就坐下来。

    盘膝。

    打坐。

    服解毒药。

    疗伤。

    毛丰源也缓缓闭上了双目。

    他像是养精蓄锐,清心平气,以备不久后的一场大战。

    为他们掠阵护法,竟是郭天豪。

    上官云功力深厚。

    毒是可怕的毒,但只要给他回一口气,缓一阵子,他就能够把毒力暂时压下……如果把毒性譬喻为垃圾,身体喻为房子,那就是如同把垃圾扫到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去,比较不碍眼碍事,但并没有在实际上清除。

    他也把伤势暂时压下。若同样把身体喻为房子,伤势比喻为裂缝,那作法形同把裂纹掩饰上漆,但井没有真正彻底重建修茸过来。

    然后他就起身,向毛丰源道:“你可以动手了。我三招内若杀不了你,你放心,我会解决自己。”

    毛丰源缀缓张开眼睛。

    他宁定地道:“三招太少。”

    突然,上官云大喝一声:“咄!”

    一口“气箭”,向毛丰源急打而至!

    毛丰源猛拔刀。

    一刀。

    刀贴脸颊。

    “气箭”击打在刀面上。

    刀面激撞在颊上。

    毛丰源嘴角马上淌出了血丝。

    才一招。

    毛丰源反手一刀。

    他距离上官云足有丈余远,但这一刀仍犹如当头劈到。

    上官云叫了一声:“好!”

    他用手一格。

    刀风过,衣袂裂。

    臂上一道血痕。

    交手一招,毛丰源微咯血,上官云臂见红,仍然平分秋色。

    上官云正要进攻,忽然,脚下冰裂,一对铁腕已扣住他的足踝,有人在冰下水里大叫:“快,快动手杀了他……”

    毛丰源立即反应,并叱,“不可暗算!”而且马上动手。

    不是杀他。

    他两颗飞星迸射,齐打中那扣住上官云双脚的那对手。

    那手一松,一人仓皇拔冰而出、抽身腾起!

    上官云怒吼一声,正要下手,毛丰源却已飞身到了他身前。

    上官云喝道:“让开!”

    他已发现暗算他的人是他的徒弟:钱二。

    但毛丰源并没有趁人之危。

    没有趁机杀他。

    上官云虽明知钱二曾眼见他杀害其他几名同门,一定怕他赶尽杀绝,不放过自己,所以趁他和毛丰源对决之机施暗算,以绝后患,但上官云还是痛恨他亲手教出来的门人暗算他。

    给自己人暗算,这滋味并不好受。

    如果刚才毛丰源趁机全力一搏,自己可就难有活命之机了。

    所以他向钱二含忿出手。

    他的手指一屈一弹,一缕劲风,直袭钱二,是为“指箭”!

    这全是“神箭术”中变化出来的箭式。

    自从在梵音寺一战之后,他整个人已变似一支箭。

    举手投足、一招一式,无不是箭。

    直射之箭。

    怒飞的箭。

    这一来,他的胸襟反而坦荡了,为人也直率了,反不似以前的深沉性子。

    他现在要杀钱二。

    可是毛丰源不让路。

    他拔剑。

    他拔剑挡这一箭。

    雪,又开始下了……

    飞旋而降。

    细雪。

    毛丰源又接下了上官云一箭。

    两人都陷落于冰淖里。

    毛丰源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红的血。

    但上官云所处身的冰雪都染红了。

    鲜红的血。

    两人都受了伤。

    伤势不轻。

    虽然谁都还没有击中对方,但伤势已不能谓不重。

    钱二一击不成,已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龙太爷、飞少爷这些人。

    郭天豪追了过去。

    他要制止钱二这么做。

    上官云怒叱:“你为什么要救他?有什么动机?”

    毛丰源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上官云:“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杀便杀!”

    毛丰源:“你只是他的师父,不能要杀就杀!你既可随意杀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杀你!”

    上官云:“那你为啥要救我?”

    毛丰源:“我要杀你,就得公平决战;这是江湖道义,也是江湖规矩。身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江湖人,不可以不义!”

    上官云狂笑了起来。

    他全身发劲,运劲于臂。

    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支箭。

    劲箭。

    他一箭就向毛丰源“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冲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无所不在、无处不是。

    或者说,他的“箭”已不是传统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体力及技法的合并。

    打酒的人未归。

    谁家檐下,有人打马在雪已覆盖了的青石板上路过,蹄印旋即消失于不停而降的雪花里……

    酒热了未?

    旅人累了没有?

    古都城关在望,那儿有没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怀里的刃,给体温暖起来了没有?

    箫声凄其……

    毛丰源这回刀剑齐出。

    刀剑相架。

    格住一箭。

    几棵枯树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干净…

    两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两人浮在冰上,一时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来。

    因为,他整个人变作了一支箭。

    一支“专门射人心的神箭”。

    他拟全力一击。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就在这时,毛丰源袖里,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就在上官云全神祭起杀着之时,突然,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鲜血四溅。

    上官云狂吼一声。

    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做一件事。

    继续发动,一气搏杀毛丰源!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反而停了下来。

    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然后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毛丰源想去拦着他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

    他说:“你终于给你大伯报了仇。”

    毛丰源:“你刚才大可以最后一击,杀了我的。”

    上官云:“我两目已瞎,众叛亲离,活来何用?自明山一役,我受柴老三杖击重伤,功力实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负伤在后,双目失明,活下去,还剩什么?不如一死。反正、我这些个日子,已和小魔女恩爱逾恒,快活过神仙了。你刚才二度救我,于我公平决战之机,而又让我有止血疗毒之机会,我宁可死于你手中。我不是说过的吗?三招杀不了你,我会解决我自己。这对招子瞎了,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长叹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柴老三了,真是既生柴宏柱,何生上官云!”

    毛丰源一时不知说什么、如何说是好。

    上官云却突然抓着毛丰源的手,在他手心塞人了一物,道:“我反正已快要死了,这是我花毕生时间、精力才练成的‘神箭’功法,你收着吧,好好练,总有用的。”

    毛丰源连忙一挣,急道:“我不能……”

    上官云沉声道:“你是毛老二的子侄,我仍是你的四师叔,你已报了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岂可抗命?再说,你练神箭,可以除好诛邪,行侠仗义,杀掉那些诸如飞少爷那干大逆不义之徒!”

    毛丰源垂下了头。

    他忽然感到后悔。

    为啥要报仇?

    何必苦苦报仇?

    眼前这人,真的是该死吗?

    这个师叔、真的是该杀吗?

    他很迷茫。

    上官云苦笑道:“别三心两意了,我本就是个该死之人……”

    毛丰源见他一口气已缓不过来了,忙道:“你别说话了。”

    上官云这才见一丝喜容,隐现在满脸披血间,更为可怖。

    这时际,细雪下得更密了。

    远处的古都城堞,已几乎望不见。

    箫声却转而悲切。

    毛丰源凝神,终于看见风吹雪影中,在枯枝上,遥遥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稚艳的神容里流露着恨。

    还有怨。

    她是望着上官云的骸尸吹箫的,仿佛在为这天地间曾叱咤风云的一代雄豪如此凄寂死去,而奉着挽歌悲曲。

    她就是小魔女吗?

    这一瞬间,毛丰源宛觉自己已过了百年,已梦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带着少许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