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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雪夜。
脚下是冰。
太地苍茫。
然而上官云却仿似听到有鱼的声音,自毛丰源的衣袂间传来。
上官云喜欢夜晚。
因为晚上比较没有生机。
他不喜欢大有生机。
但今天他却强烈的渴望生机、渴求生存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了一线生机。
他只是没有料到这机会竟是毛丰源给他的。
他听过毛丰源。
但没见过。
就是眼前这个人,一举击杀了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靳云鹏?
就是这个小伙子,刚一入上海滩,就救了一代枭雄柴少云,曾迅速成为“兄弟盟”的主帅之一?
这就是毛祖强的子侄?
为什么自己教出来的门徒,却半个都不似柴老三、毛祖强的门人!
这一点,他只好、只有、只可以怨命!
他已伤重。
毒发。
可是他一点都不低头。
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无故示好,不报师仇,必有所图。
毛丰源答,“我救你是因为我要杀你。”
“什么?”
“我要报你杀我大伯之仇。”
上官云明白了。
这年轻人毕竟还是毛祖强的子侄。
他可不想自己死得像狗一样!
“就凭你一人,能杀得了我?”
“杀不了也是杀。”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上官云冷笑:“怕还要救我?你大可跟那伙人一鼓作气把我扑杀再说。”
“你最错的是:不该在我大伯在遇到薛青青之时跟他决战,并杀了他。但你在杀他之前毕竟做了一仵比较对的事:你先解了他给封的穴道,给他公平一战的机会。”毛丰源望定他,眼神清而亮,“所以,我也要和你公平决战。”
上官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虚。
他也忽然觉得毛丰源很有点像:像那少年深沉但看去率真可爱的方小龙;又想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心机颇深的朱大肠;更想那个看上去满目慈祥,实际上却杀伐果断的龙太爷。
有人曾经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已一代不如一代,但在他而今的看法,却是如今的年轻人一代比一代可怕。
他马上抹去心头的恐惧。
他是上官云。
他无俱。
他无畏。
到这关头,他也不能有所惧畏。
所以他冷冷他说:“听来,你好像身在梵音寺那一役里似的。”
“不。”忽听一人道,“是老衲身在梵音寺内。”
上官云已不必回头。
他知道是谁。
原来毛丰源出关,入上海滩复回,是把这老秃驴已请出来了。
“好吧,人都来齐了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毒力、伤痛,说,“来吧,动手吧,我早活得不耐烦了呢!”
“不。”
毛丰源决然他说:“你中了毒,流了血。我先等你驱毒止血,然后再战。”
说罢,他就跃然而坐。
上官云愕然。
毛丰源以眉目舒然示意,要上官云不必顾碍。
上官云心想:不管你搞什么花样,你要我止毒疗伤,难道我还不敢不成!
他真的就坐下来。
盘膝。
打坐。
服解毒药。
疗伤。
毛丰源也缓缓闭上了双目。
他像是养精蓄锐,清心平气,以备不久后的一场大战。
为他们掠阵护法,竟是郭天豪。
上官云功力深厚。
毒是可怕的毒,但只要给他回一口气,缓一阵子,他就能够把毒力暂时压下……如果把毒性譬喻为垃圾,身体喻为房子,那就是如同把垃圾扫到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去,比较不碍眼碍事,但并没有在实际上清除。
他也把伤势暂时压下。若同样把身体喻为房子,伤势比喻为裂缝,那作法形同把裂纹掩饰上漆,但井没有真正彻底重建修茸过来。
然后他就起身,向毛丰源道:“你可以动手了。我三招内若杀不了你,你放心,我会解决自己。”
毛丰源缀缓张开眼睛。
他宁定地道:“三招太少。”
突然,上官云大喝一声:“咄!”
一口“气箭”,向毛丰源急打而至!
毛丰源猛拔刀。
一刀。
刀贴脸颊。
“气箭”击打在刀面上。
刀面激撞在颊上。
毛丰源嘴角马上淌出了血丝。
才一招。
毛丰源反手一刀。
他距离上官云足有丈余远,但这一刀仍犹如当头劈到。
上官云叫了一声:“好!”
他用手一格。
刀风过,衣袂裂。
臂上一道血痕。
交手一招,毛丰源微咯血,上官云臂见红,仍然平分秋色。
上官云正要进攻,忽然,脚下冰裂,一对铁腕已扣住他的足踝,有人在冰下水里大叫:“快,快动手杀了他……”
毛丰源立即反应,并叱,“不可暗算!”而且马上动手。
不是杀他。
他两颗飞星迸射,齐打中那扣住上官云双脚的那对手。
那手一松,一人仓皇拔冰而出、抽身腾起!
上官云怒吼一声,正要下手,毛丰源却已飞身到了他身前。
上官云喝道:“让开!”
他已发现暗算他的人是他的徒弟:钱二。
但毛丰源并没有趁人之危。
没有趁机杀他。
上官云虽明知钱二曾眼见他杀害其他几名同门,一定怕他赶尽杀绝,不放过自己,所以趁他和毛丰源对决之机施暗算,以绝后患,但上官云还是痛恨他亲手教出来的门人暗算他。
给自己人暗算,这滋味并不好受。
如果刚才毛丰源趁机全力一搏,自己可就难有活命之机了。
所以他向钱二含忿出手。
他的手指一屈一弹,一缕劲风,直袭钱二,是为“指箭”!
这全是“神箭术”中变化出来的箭式。
自从在梵音寺一战之后,他整个人已变似一支箭。
举手投足、一招一式,无不是箭。
直射之箭。
怒飞的箭。
这一来,他的胸襟反而坦荡了,为人也直率了,反不似以前的深沉性子。
他现在要杀钱二。
可是毛丰源不让路。
他拔剑。
他拔剑挡这一箭。
雪,又开始下了……
飞旋而降。
细雪。
毛丰源又接下了上官云一箭。
两人都陷落于冰淖里。
毛丰源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红的血。
但上官云所处身的冰雪都染红了。
鲜红的血。
两人都受了伤。
伤势不轻。
虽然谁都还没有击中对方,但伤势已不能谓不重。
钱二一击不成,已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龙太爷、飞少爷这些人。
郭天豪追了过去。
他要制止钱二这么做。
上官云怒叱:“你为什么要救他?有什么动机?”
毛丰源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上官云:“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杀便杀!”
毛丰源:“你只是他的师父,不能要杀就杀!你既可随意杀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杀你!”
上官云:“那你为啥要救我?”
毛丰源:“我要杀你,就得公平决战;这是江湖道义,也是江湖规矩。身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江湖人,不可以不义!”
上官云狂笑了起来。
他全身发劲,运劲于臂。
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支箭。
劲箭。
他一箭就向毛丰源“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冲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无所不在、无处不是。
或者说,他的“箭”已不是传统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体力及技法的合并。
打酒的人未归。
谁家檐下,有人打马在雪已覆盖了的青石板上路过,蹄印旋即消失于不停而降的雪花里……
酒热了未?
旅人累了没有?
古都城关在望,那儿有没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怀里的刃,给体温暖起来了没有?
箫声凄其……
毛丰源这回刀剑齐出。
刀剑相架。
格住一箭。
几棵枯树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干净…
两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两人浮在冰上,一时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来。
因为,他整个人变作了一支箭。
一支“专门射人心的神箭”。
他拟全力一击。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就在这时,毛丰源袖里,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就在上官云全神祭起杀着之时,突然,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鲜血四溅。
上官云狂吼一声。
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做一件事。
继续发动,一气搏杀毛丰源!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反而停了下来。
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然后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毛丰源想去拦着他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
他说:“你终于给你大伯报了仇。”
毛丰源:“你刚才大可以最后一击,杀了我的。”
上官云:“我两目已瞎,众叛亲离,活来何用?自明山一役,我受柴老三杖击重伤,功力实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负伤在后,双目失明,活下去,还剩什么?不如一死。反正、我这些个日子,已和小魔女恩爱逾恒,快活过神仙了。你刚才二度救我,于我公平决战之机,而又让我有止血疗毒之机会,我宁可死于你手中。我不是说过的吗?三招杀不了你,我会解决我自己。这对招子瞎了,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长叹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柴老三了,真是既生柴宏柱,何生上官云!”
毛丰源一时不知说什么、如何说是好。
上官云却突然抓着毛丰源的手,在他手心塞人了一物,道:“我反正已快要死了,这是我花毕生时间、精力才练成的‘神箭’功法,你收着吧,好好练,总有用的。”
毛丰源连忙一挣,急道:“我不能……”
上官云沉声道:“你是毛老二的子侄,我仍是你的四师叔,你已报了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岂可抗命?再说,你练神箭,可以除好诛邪,行侠仗义,杀掉那些诸如飞少爷那干大逆不义之徒!”
毛丰源垂下了头。
他忽然感到后悔。
为啥要报仇?
何必苦苦报仇?
眼前这人,真的是该死吗?
这个师叔、真的是该杀吗?
他很迷茫。
上官云苦笑道:“别三心两意了,我本就是个该死之人……”
毛丰源见他一口气已缓不过来了,忙道:“你别说话了。”
上官云这才见一丝喜容,隐现在满脸披血间,更为可怖。
这时际,细雪下得更密了。
远处的古都城堞,已几乎望不见。
箫声却转而悲切。
毛丰源凝神,终于看见风吹雪影中,在枯枝上,遥遥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稚艳的神容里流露着恨。
还有怨。
她是望着上官云的骸尸吹箫的,仿佛在为这天地间曾叱咤风云的一代雄豪如此凄寂死去,而奉着挽歌悲曲。
她就是小魔女吗?
这一瞬间,毛丰源宛觉自己已过了百年,已梦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带着少许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