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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应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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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得此时对付柴少云,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觉得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既然老天都给了自己机会,那么他便要逢佛杀佛,遇祖杀祖!

    他高兴得弹着指。

    指风破空。

    射月。

    这指风使得黄浦江上的橹公,也有所感应,抬头见明月,也不知是清风拂明月,还是明月拂清风?

    这里边到底有没有天意?若有,谁也不知;若有,谁也不懂。

    只不过,月华依然普照,千里照样同风。月光照在墙上,轻风拂在唐奥运发际。

    唐奥运看在眼里,却是满目都是权力。

    只不过,偶尔也有如此念头飘过:明天就是冬至。要动手了。

    却不知柴少云……柴大哥……柴老大现在正在想些什么?有没有正想着什么?

    有。

    柴少云梦枕不成眠。

    他倚着枕,望着月,在寻思。

    他想起了唐奥运。

    还有毛丰源。

    他可以说是想起了唐奥运便想起了毛丰源,反之亦然。

    唐老二是个憋不住的人。

    他对权字看得太重。

    一个对权力**太大、权力欲求太强烈的人,是无法与人分享他的权力的。

    唐老二迟早都容不下自己。

    自己的病,却是越来越沉重了。

    自从在青龙巷中了淬毒暗器,又强撑与郭山龙一战,病、毒、伤,就一并发作了。

    可怕的病。可怕的是病,而不是死亡。病煞是折磨人,把人的雄心壮志,尽皆消磨,到头来,只剩下一具臭皮囊,对死亡,却是越迫越近,越折磨越是可怕。

    谁不怕死?

    自己便极怕死。

    简直贪生怕死。

    能活着,总是件好事。人生苦乐,总是要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了便啥都没有了。佛家教人看破生死,但不是叫人立刻去死。自己要不是怕死,便不怕病了,一病,就自尽,那还怕什么病?只有病怕自己死。却是连病也怕死!

    一旦死了,便没有感觉了,躯体腐蚀了,病魔也无用武之地了!

    最近,自己的呼息又急促了。

    剧喘。

    多痰。

    痰里有血。

    吃什么下去,都呕出来。

    一睡下去,痰便上喉头来了,胸膛里似有人以重掌击打着,还完全不能睡:一旦躺下去,咽喉似有千个小童在呼啸去来,几乎完全不能呼吸!

    不能睡,只能干耗着,听着自己咽喉胸臆间相互呼啸,看着自己一天天皮包骨骨撑皮地消瘦下去,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脚趾四肢颈肩渐渐有许多动作不能做、不能干,甚至不能动作了……这是比死还凄然的感觉。

    看来,今晚夜宴出了事,只怕有蹊跷。

    是唐老二沉不住气要动手了吧?

    却是选得好时机!

    正是自己病发的时候!

    自己也早算得有一劫。

    可是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劫得重不重?却是天机!

    这是个劫机,但正如良机一样,可以算得出来,却不知轻重、大小。

    这是术数算命的缺失之处。

    自己虽精通各种学识,但对命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自己还是算不出来。那只有问天了。

    自己确是可以看得出来:什么时候走好运,什么时候走霉运。

    像过去十年,他正鸿运当头,但隐伏危机!

    危机有什么要紧,反正富贵险中求。

    一如现在,他正走着霉运。

    但自己却不得知: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自己可以算到人有火厄。但火厄有多大破坏,可算不出来。那可能是给一支蜡烛火焰烫伤了手指,但也可能是烧掉整座房子。

    自己也能够算着他人有意外之财。那意外之财到底有多大?是赌坊上赢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路上拾到了一只金戒指,他也算不准。

    同样为自己算了一算:今年,有劫。

    有机象显示遭劫。

    但劫运有多大、多强、多麻烦,杀伤力如何,也无法看得准。

    当然,术数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来看。

    可是自己现在正患病。

    脸色已太难看。

    这时候,连自己也讨厌看到自己那张脸。

    那就像一张鬼脸。

    脸上点燃着两点寒火。

    鬼火。

    那就是自己的眼。

    看相首得要看眼神,自己这样的眼神,实在已不必看下去了。

    看下去只心寒。

    至于手相,也不必看了。

    自己的手,一直在颤。

    别说拿刀了,甚至还捏不稳筷子。

    甚至连下颔也一片惨蓝。

    这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个恶毒的肿瘤,而胃部也穿了个大洞。

    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径自移了位,身上也没有一块肌骨是完整的。

    有这样的内脏,而且还废掉了一条腿,自然手心发青。

    掌纹简直一团乱。

    只怕连眉心都已开始发黑了吧?

    只有苦笑。

    这一劫,应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

    看来,自己还熬得过今年。

    挨得过今年,大概毛老三就会回来了。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动向,他去到哪里,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别交代当地的英雄豪杰,特别地照顾他。

    自己尽了一些心力。

    这可好了,上海滩权力变更,毛丰源又可以回来了。

    他回来,或许就可以节制唐老二了。

    只不过,老二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归队。

    所以,自己也派了亲信跟老三保持联络。

    也许,自己虽有劫运,但疾厄宫却自明年起有转机。

    自己一旦能够康复,就可以重行整顿,不管内患外敌,总可放手一搏,决不甘坐以待毙。

    加上毛老三及时回来,自己就不怕唐老二这等野心勃勃的人了。

    如此情势,却是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唐老二会不会提早动手呢?

    不可。

    自己委实病重。

    毛丰源未返。

    不能打草惊蛇。

    现在的“兄弟盟”,已有一半以上是唐奥运的心腹。

    这局面只能拖下去。

    何况唐老二还有方树铮撑腰。

    如果彼此公然开战,自己能平内乱,只怕也元气大伤。御得了内奸,也防不了外敌。外患定趁机攻击围剿。

    万一杀不了老二,只怕他老羞成怒,发动方树铮的势力,那时就一拍两散,“兄弟盟”的基业,就得从此毁了。

    而且,二当家的人虽然浮嚣叛逆,但未必就一定会叛我逆我,说什么,自己都是一手扶植他起来、上来、蹿红得抖起来的人啊。

    他的人只是不讨好些,手段激烈些,但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背叛我的。

    疑人不信。

    信人不疑。

    自己要用他,就得信他。要他不背叛,也得重用他。想他不生二心,就得把他推心置腹。若处处防他,一旦给他发现了,不生异志才怪呢!

    唐奥运原本就是那种“呵风骂雨机锋峻烈”的人。他横行无忌,恣肆无畏的慑人气势,连敌人有时都闻之胆丧。

    但自己只有看着:朝朝日东出,夜夜月西沉

    自己学的是一种“勇退”也就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退步”。有时,万事不由人,不如冥思静虑,放下尘俗,只管打坐,而又自有分数。

    甚至既不思善,也不思恶。

    只想念。

    思君如明月。

    想念她。

    那女子。

    柴少云想到这里,长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又在他胸臆间造成剧烈的撞击。

    对别人而言,那只是呼吸一口气;对他而言,每一次呼和吸,都在他生命里减少了一次,而且这每一次生命的呼吸都使他痛苦以及痛楚莫名,所以他更珍惜这每一次的呼吸。

    他决定明天接受唐奥运的要求:唐老二在明儿冬至,要到这三楼来进见自己。若不给他来,他必生疑虑,只怕会马上造反。如给他来,就得要冒险。他相信在今年之内,唐奥运时机未成熟,还不敢轻举妄动。假如趁他来的时候,自己主动地伏袭狙杀他,这一点,自己却做不来。

    当兄弟手下出卖和暗算他的时候,他必然反击之;但要他先行暗害和出卖自己的弟兄弟子,他做不到。

    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冬日的梅花甚美。

    他闻到梅香。

    隐约是从“振新堂”那儿透过来的吧?

    月光如梦。

    梦如人生。

    想到这儿,他又呛咳起来,全身也痉挛起来,眼睛也红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怀里的翠玉枕头。

    在他一生里,都是恶战的梦。

    只有一场是旖旎而甜蜜的。

    但那女子已成了仇家,日日在等待他的死讯,夜夜磨亮刀刃,要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他尚有余温的体内。

    哎。谁家吹笛画楼中?

    笛声悠悠传来,像是诉说一个梦。

    一个遥远的梦。

    梦,远了。

    枕,却还在身边。

    月华,照着他的无眠。

    劫,却不知远近,在等待他来应验。

    第二天一早,唐奥运便来了。

    亚细亚大楼三楼。

    他见着了柴少云。

    一个病得快要死了的人。

    他一看到了这个人,心中马上有两种感觉:一是紧张。

    这些年来,是这个人栽培他,从当年的仰仪到后来的亲近,这人的过人之能仍给他相当震撼和神秘的感动,到现在仍未能完全改变过来。

    而今天,他是来对付他的。

    所以他感到紧张。

    一如平常,他觉得紧张的时候,就呼吸。

    深呼吸。

    另一种感觉是:这不但是个病得要死的人,而且是个病得要死但却偏偏怎么病都病不死的人。

    也就是说,这是个生命力极强的人。

    既然这个人病不死,他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痛苦。

    他决定杀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上来的。

    随行的还有五个人。

    其中四个人,自然是“吉祥如意”

    王如意。

    易南千千。

    张吉庆。

    李祥。

    另一个不详。

    “不详”就是他有脸又似没脸……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肉色的薄纱似的,皮笑肉不笑,肉笑骨不笑,有时五官都笑了,可是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敢情是脸上罩上了一层人皮脸具。

    这人如果不是跟着唐奥运上来,只怕在楼外三十丈已给人截下来了。

    唐奥运带五个人上来,也很合理。

    身为兄弟盟的二当家,身边总该有点人手,这才够威风,这才像话。

    而且,既能让唐奥运上来,却不许他的随从上来,未免令人生疑……能活着进去,是不是也可以活着出来?

    柴少云身边也是有人。

    三个人。

    都是姓柴的。

    这三人都是柴少云从小收留的孤儿,而且都是他在众多子弟里精选出来的子弟,在几年前,柴少云已让他们一个学穴位按摩,一个学推拿针炙,一个学煮药煎药。

    这三人学成后,都一直留在柴少云身侧,为害病时的他煮药、按摩和针灸。

    当然,他们总体上仍不如白医生的医道高明,所以仍由白医生诊治下方,他们才按照吩咐动手服侍、对症下药。

    这三人有名字,也有外号;但名字和绰号,都容易混杂在一起。

    事实上,他们的外形也都差不了多少,也容易让人搀杂在一起,分辨不出来,到底谁是谁。

    他们是:“起死回生”柴铁雄。

    “起回生死”柴雄铁。

    “死起生回”柴铜铁。

    三个这样的名字,这样的人,却是很难记。

    但他们的本领,却是谁都忘不了:只要有他们三人在,在穴位上施针灸,于要穴上加以按摩,开方子下药煎服,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只怕你想死都死不了了。

    他们一直都在柴少云身畔服侍。

    而且他们都姓柴。

    所以这已不是门徒。

    也不只是弟子。

    而是心腹。

    可以推心置腹的心腹。

    唐奥运进入了第三层,见到两个大柜子,一张桌子,桌上还有一面铜镜,还有一张垂着床单不见底的大床。

    好像少了一样颇为熟悉的事物,但是什么东西,却一时想不起。

    人都集中在床上、床边。

    床边的是“三柴”:柴铁雄、苏雄铁和苏铜铁。

    床上的当然就是柴少云。

    这层塔里的事物,都很简单,只有极需的东西,才会摆在他平时办事的地方。

    这完全合乎柴少云的个性。

    也合乎唐奥运的揣想。

    他揣想就在这个地方动手。

    杀柴!

    唐奥运上来之前,本来准备了很多话,可是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两人一见面、一朝相,柴少云鬼火似的双眼像寒冰一般地逗在他高而挺而尖而钩的鼻梁上,幽幽地问了这样一句:“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单凭这一句,唐奥运就知道自己再假装下去,也是没有用的了,更没有必要了。

    对方洞透世情的双目,已洞悉一切,甚至包括生死荣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