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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在座诸位,想来除了这四位不速之客,以及我和高远,还有……九章堂的学生之外,总有几位家中藏书丰富,所以多少曾经接触过《九章算术》等算经的。”
张寿差点把皇帝直接点了出来,好在及时悬崖勒马,拿九章堂的学生含糊了过去。此时,见一大堆人之中,颇有些人眼神飘忽,其中甚至包括陆三郎两个哥哥,他不禁就笑了。
很显然,因为皇帝对陆三郎那浪子回头变天才的褒奖,陆家老大老二不服气,也都去看过算经。
就算如同刚刚那中年人说的,这年头民间甚至很难寻觅《九章算术》的踪影,但陆家肯定是有的,否则小胖子上哪看的?至于这兄弟俩看过之后究竟是什么收获,只要看他们此时刻意回避他的视线,就知道那龙生九种,各有不同的糟糕算学天赋了。
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然则看过之后,想来大多数人都一头雾水地把书丢在了一边。为何明明有机会去学,却没办法深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于是不知珍惜,还是说,是因为著书者不在乎别人是否看得懂,所以一般人根本就看不明白?”
此话一说,之前愤而指责张寿的那个中年人不禁愣住了,随即气得怒发冲冠:“一派胡言!张寿,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些算学大家呕心沥血方才留下的杰出著作,你怎能这般曲解污蔑?”
张寿并没有被对方的指责激怒,他看了一眼叶孟秋,见人已经停下了解题,不知道是被此时这剑拔弩张似的气氛干扰得做不出来,还是本来就力有未逮,他就呵呵笑了笑:“那些著作确实杰出,我倒想问你,就刚刚那位叶小公子提到的《缉古算经》,你全都能看懂吗?”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那个中年人顿时被噎得满脸通红,足足好一阵子,他这才讪讪地说:“那是我资质浅薄,所以不能尽得前辈大家精髓!”
“能自认资质浅薄,却不愿意诋毁前贤,确实人品敦厚。”张寿不动声色地捧了人一句,随即却好整以暇地说,“然则,你就算不能全都看懂,那也并不用妄自菲薄。因为即便唐时国子监开算科,内中学生,也不是真的能够尽修算经十书。”
“算经十书,《孙子》和《五曹》,加在一起要修一年,《九章》和《海岛》加在一起修三年,而《张丘建》、《夏侯阳》各自只要修一年,《周髀》、《五经算》也是加一块修一年,《记遗》和《三等数》不过是在其他八经的修习中兼而学习就够了。但是,有两经却不同。”
“一是刚刚这位叶小公子提到的《缉古算经》,单单这一本书,就得学三年。至于另一本更难的,就是刚刚高远提到的《缀术》,已经失传的此书,当年在唐时国子监算科,整整要修习四年。”
“而从这算经十书的修习时间上来看,加在一起,总共十四年。也许有人会说,士人为了考科举,十年甚至数十年寒窗苦读,那不也是差不多?但要知道那是国子监,哪朝哪代的国子监,除了算科,还有哪科能让人在里头读十四年书,而且十四年之后还未必能入门?”
张寿说着就离座而起,到了那中年人面前,弯腰捡起刚刚被他丢在地上的簿册,随即轻轻用手掸了掸上头沾上的尘土,这才回转身看着众人。
“你刚刚问,为什么放着老祖宗一度都要失落的算经不去追寻,反而要去引入异邦小国的符号,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这样,以缉古算经中第二题,假令太史造仰观台为例。”
张寿随手弹了一个响指,这是他在九章堂中常有的动作,每到这时候,往往就是他奋笔疾书,让人见识那非凡板书功底的时候了。今日本就是九章堂的学生来给陆三郎这个首任斋长捧场的最多,此时一听到这声音,也不知道多少人立时后背发凉,头皮发麻。
果然,下一刻,阿六就一手拎着一块黑板进来了,两块分量不轻的东西轻轻巧巧往张寿面前一放,奉上白笔,他就悄然退下,但不多时,他就去而复返,送来了又两块黑板……
等到他依样画葫芦来回一次又一次,总共十块黑板把偌大的地方给填得满满当当,就连皇帝也不由得捂住了额头。他刚刚还觉得陆三郎借着考核抢了人风头,现在可好,张寿这个当老师的亲自捋袖子上阵了!
然而,皇帝也确实很好奇,要知道,《缉古算经》确实如同张寿刚刚说得那般繁难到死,反正他当年是有看没有懂……而等到看了循序渐进的《葛氏算学新编》,他就更没兴趣去看《缉古算经》里那种拗口而复杂的题目和解答了。
“观题可知,这个仰观台呈刍童状。如果对《九章算术》不熟悉,但看过《葛氏算学新编》的,那么我们换一个名词,这是个长方四棱台。也就是说,上下为互相平行的矩形。”
先是复述了一遍题目,张寿就开始做解释,然而,他这解释其实很多余,此时能听得懂他这解说的,绝不会是算学门外汉,刍童这种名词,普通人听不懂,那些人却绝对明白。
然而,他却有意用《葛氏算学新编》中的专有名词来代替刍童,略一解释,就开始在空白的黑板上写了起来。
“设四棱台顶面矩形的宽为x丈,则长为x+3丈,底面矩形的长为x+7丈,宽为x+2丈,观象台的高为x+11丈。如此一来,四棱台的体积为……”
张寿看也不看众人的表情,继续自顾自地龙飞凤舞:
“V={[2(x+7)+x+3](x+2)+x[x+7+2(x+3)]}(x+11)/6=[(3x+17)(x+2)+x(3x+13)](x+11)/6+17400……”
“最后得出体积方程……”
张寿直接用三次方的样式标注,得出了一个一元三次方程。他抬头看了众人一眼,见九章堂的学生们若有所思,一旁的陆三郎已然眉飞色舞,皇帝亦是一手轻轻敲着桌面,而刚刚闯进来的叶孟秋四人,则是有人蹙眉不解,有人若有所思,他就微微一笑,继续往下写。
解一个三次方程,对于古人来说,那自然是难如登天,尤其是没有符号体系的年代,算筹摆一地,然后耗费众多时日,最终才能算出结果。
可对于张寿来说,他想也不想,就直接化用了卡尔丹公式的通用求根公式。
当他用一堆公式,写了两块黑板,最后推出了x=7这样一个结果(另两个复根直接被他舍弃了)时,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这就是天元术的解法吗?竟然如此简单直观……”虽然叶孟秋只是嚷嚷出一句话,那声音戛然而止,但眼见三位师兄都突然看着自己,他还是露出了懊恼却不甘心的表情。
张寿瞥了对方一眼,见阿六搬进来的一大堆黑板还空着,他就呵呵一笑,随手把这一问剩下的方程一一解完,随即又把同样是涉及到三个一元三次方程的缉古算经第三题给解了,这一次用了四块黑板。而到了第四题,他干脆就省略了解题步骤,随手解完了三个三次方程。
直到这时候,他才丢下白笔,随即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手,神情自若地直视着四个最初来势汹汹,此时却神情灰败的不速之客,淡淡地笑道:“现在你们明白了吗?”
“稚龄蒙童学经史,有《三字经》,有《千字文》,但算学呢,难道九九歌也算是基础的算学书?古往今来那么多算学大家,写出来的著作,都是给至少有算学基础的人看的,但所谓的基础从何而来?蒙童能学三字经千字文,但蒙童能学得了九章算术?很显然,不能。”
“然则若有这些简单而直观的符号,只要能认全,蒙童就能从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学起,从各种简单的图形学起,从数字的简单应用学起。”
张寿不知道今天来的四个人是否看过《葛氏算学新编》,当下罗列了目录,讲了其中循序渐进的内容,涉及到哪几部算经的知识点——这也是他这一年多忙里偷闲整理的东西,当然其中一多半是葛雍和褚瑛齐景山的功劳,为的是给所谓的葛氏算学扎一个最牢固的根基。
果然,在他如此一解说之后,面前的四个人中,圆脸少年叶孟秋深深低下了头,余下三个面面相觑,颇有一种想要找地缝钻下去却没地儿钻的尴尬。
见此情景,张寿少不得瞥了一眼今日真正的主角小胖子:“高远,今日是你的冠礼,有朋自远方来,你可要负责好好招待。醴席的美酒,也应该给这几位客人来一碗才是!”
“那是那是!”只要占了上风,陆三郎一点都不介意摆出谦逊的姿态。而见他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四个不速之客,一面吩咐下人添席位添餐具,一面生拉硬拽似的把人招呼去了坐下,刚刚强忍睡意熬了下来的张琛这才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
他小声对一旁同样脸色发青的朱二说道:“我现在觉得,当初陆三胖和你,和我们厮混在一块的时候,还真是藏得深。我和你这辈子顶了天就是个出色的勋贵,他不一样,他说不定会和他刚刚瞧不起的王孝通似的,著书立说,日后兴许会被人称之为算学大家!”
朱二昨晚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朱莹,在陆家蹭住了一晚上,那会儿就已经见识了昔日陆三胖如今的不同人生——光是人书房中那摞起的课本和习题,他翻了翻就觉得头皮发麻。
而此时听到张琛这话,他就轻哼一声道:“陆三胖若有那一天,也是他应得的,这小子确实花了很大功夫去研修算学,否则也当不了九章堂斋长,更当不了东宫侍读……只不过,等陆三胖成算学大家的时候,我那妹夫应该就先成算学宗师了!”
此时此刻偌大的地方正有些乱哄哄的,朱二这话并没有多少人听见,但皇帝耳聪目明,却是敏锐地听见了。
发觉朱二竟是没有因为昔日狐朋狗友如今厉害了就羡慕嫉妒恨,顶了天就是拿张寿来压一压张琛,他略一思忖,就对旁边那一席东张西望百无聊赖的朱莹招了招手。见这丫头毫无顾忌地直接起身到他身边坐下,他便笑道:“莹莹,你去对你二哥说,我要交给他一个任务。”
朱莹顿时好奇了起来:“什么任务?他如今可是敏感得很,之前还对我叫嚣,说是只要他愿意花功夫,不会比陆三郎差的!”
“话说得没错。”皇帝笑了笑,随即淡淡地说,“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只不过大多数读书人只能走那条读书科举仕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条路。但你二哥反正富贵荣华都有了,若是真的肯花功夫,日后说不定真有青史留名的那一天!”
如果把青史留名改成光宗耀祖,朱莹还觉得朱二确实机会很大,可就连历朝历代的名臣都未必能青史留名——别看张寿如今如日中天,炙手可热,可百年后五百年后甚至一千年后,说不定就没人记得他的名字了,自家二哥又怎么能有这样莫大的机遇?
朱莹满心疑惑,可当皇帝低低对她说出了一番话之后,她就登时怔住了。
盯着皇帝看了好一阵子,她忍不住闷闷地说道:“叔父您这确定不是空心汤团?要是我二哥真的听了您的话埋头去干,这可不是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甚至都不是十年八载可以做好的!别看他从前做事没长性,他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就是看他和平常不一样,这才让他去做的。换成从前你二哥那德行,我提都不提。”
皇帝呵呵一笑,随即看到张寿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在和左右那些年纪至少可以给张寿当爹甚至当爷爷的年长者谈笑风生,他就唏嘘不已地说:“朕从前总以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可如今朕信了。”
“但凡和张寿走得越近的人,受到的影响就越大。不论是你二哥,还是张琛陆筑,张武张陆,又或者是三郎四郎……每一个人都在往好的那一面改变。更不用说九章堂的那些学生了,那种积极向上的学风,已经很久没有在国子监看到了。”
“从这一点来说,张寿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