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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戍捂住心口, 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方才那一瞬间,一直盯着萧虞的脸看的他突然觉得世子的神色有所转变, 身形显得异常高大光辉, 让他觉得热血沸腾, 恨不得跑到一直厌恶的校场上吼几嗓子、跑几圈。
“世子有什么吩咐?”这句话,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萧虞回神,缓缓收敛了气势,淡笑道:“顾小公子不是要带孤去看那千年梅王吗?”
“啊?哦, 对了。”顾戍一拍额头,恍然大悟, “世子这边请, 千年梅王就植在景春院里, 那里原是历代国公万年居所, 就在正院荣庆堂后面。”
萧虞道:“那就请小公子引路。”
两人一路穿门过院,蜿蜒而行。萧虞觉得,在建筑普遍规整大气的帝都里, 齐国公府倒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境。
这大约和初代齐国公生长于江南有关。
说起来,今日萧虞要看的这株千年梅王, 据说就是初代齐国公自故乡移植而来的。
据说, 这位先国公少年时期, 是个颇有才华却屡屡落第的秀才,连每年官府补贴给秀才的米粮都经常被县中小吏克扣。
他有感于世道黑暗, 朝廷却毫无作为, 反而更加压迫黎庶黔首, 在天下大乱时,便果断投笔从戎。
这读书人发起狠来,连他们自己都怕。
前朝的书生可不如本朝一般幼习君子六艺,且佩剑不离身。那时候的书生,说是手无缚鸡之力,那都是抬举他们了。
这位先国公以文弱书生之身投入军旅,却没想过要做个文书什么的,而是做了个普通的兵丁。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在那样的世道里,“道理”已经行不通了,拳头硬的人才有理!
凭着过人的毅力和心头的一股血性,他硬是从一次次的战争中活了下来,并凭着战功,逐渐晋升成了一个小头目。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投奔的那个叛军首领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能够过些安稳日子了。
他想着:这下子,大家伙儿可有能力解救更多被压迫的百姓了吧?
但别人却不这么想。
从叛军首领,到与他一样的小头目,其实都没有什么大志向,当初起兵也不过是活不下去了,拼一把而已。
如今地盘有了、金银有了,美人自然也会有的。
骤然的暴富,使得这群叛军比之那些官吏们更加可怕!
——我该怎么办?是同流合污,还是独善其身?
他迷茫了,内心深处对自己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可是,思索许久,他都拿不定主意。
这一日,他坐在经常坐的老梅树下,继续为这个问题而究竟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仙风道骨的游方道士。
那道士从他面前不远处走过,步履轻得像一片云,神色怡然,目不斜视。
他觉得,在这样的世道里,似老道这种能视风烟如良辰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于是,他连忙起身,喊住了老道:“这位道长留步,在下顾钦有礼了。”
那道长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对他还礼:“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了云有礼了。”
“原来是了云道长。”顾钦又行了一礼,便迫不及待地将心头的苦恼道了出来,并向老道请教,“道长,我该怎么办?”
老道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并没有直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着他身后的梅树问:“你瞧,那是什么?”
顾钦回身,左看右看,除了梅树,什么都没有,便道:“那是一株梅树。”
“对,那是一株梅树。”了云道长道,“可既是梅树,这树上为何没有梅花?”
顾钦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薄绸汗衫,讪然道:“道长说笑了,正值三伏天里,梅树上又怎么会有花?”
“是啊,”了云道长含笑道,“梅花本是冬天开的,凌霜傲雪,风骨天成,夏天里怎么会开花呢?就算是天王老子让它开,它也不会开的。”
顾钦一怔,若有所悟。
了云道长见此,欣慰地点了点头,便唱着道歌,步履轻盈地像云朵一样,飘然而去。
“不错,就算是天王老子让它开,不到冬天,它也是不会开的。”顾钦喃喃道,“因为它坚持时节次序,坚持自己的本心!”
那么,他顾钦的本心又是什么呢?
他的神色迷茫了片刻,便逐渐坚定了起来:“当初之所以弃文从武,就是为了有更多的力量,能为这天下黔首立命,破开着污浊乱世,重开天地!”
不久之后,顾钦便暗中联合了同样对首领不满的头目们,一同斩杀了这些比官僚们更可恶的叛军头目们,以他们的首级作为投名状,将城池献给了口碑最好、势力偏上的一路叛军。
而这路叛军的头目,便是大晋开国武帝。而顾钦因献城有功、秉性刚直、作战勇猛而深得武帝器重,在立国之后便册封为从一品的齐国公,为一等公,仅在宗室爵位之下,为臣爵中的第一等。
在天下大定之后,顾钦遍寻不得当年点醒他的老道,便将那株与老道相遇论道的梅树千里迢迢地移植了过来。
一来用以怀念恩人,二开提醒自己时刻不忘初心。
听顾戍绘声绘色地讲述完这段关于千年梅王的故事,萧虞不禁道:“先国公当真是个如梅的君子!”
顾戍抬头挺胸,与有荣焉。
而这时,景春院到了。
意料之中的,先前自道困乏的齐国公顾亭之已经在院中等候多时。先前入门而不现于人前的吏科都给事中罗动也赫然在座。
而在顾亭之的对面坐着一人,正是刑部尚书荣桂。
“老国公,荣尚书,罗给事,让诸位久等了。”
齐国公与罗动连忙起身:“见过世子。”
荣尚书腿上却还打着夹板呢,此时只能勉强撑着桌子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还请世子恕下官礼数不周之罪。”
“三位大人不必多礼,荣尚书快请坐。都坐吧,正事要紧。”萧虞说完,就在西面的贵客位坐下了,表明了态度不喜欢虚礼。
既然她这样,那三位自然也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干脆利落地就坐了。齐国公坐东,荣尚书与罗给事分别南北打横作陪。
齐国公瞪了没眼色的幼子一眼,斥道:“孽障,还不快去见你母亲?”
顾戍心中不愿,却也不敢在客人面前落了自家父亲的面子,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萧虞那张华美清艳的脸,这才进屋去寻母亲了。
齐国公赔笑道:“犬子顽劣,让诸位见笑了。”
“不然,”荣桂道,“孤看顾小公子颇有灵气,稍加雕琢,便是美器呀!”
他说完,揶揄地看了齐国公一眼,笑道:“只怕老国公下不了这狠手。”
两人本就有些交情,开这个玩笑也无伤大雅。齐国公年纪又大了,性子平和了许多,闻言也只是摆手一笑:“见笑了,见笑了。这个老儿子,可是我家夫人的命根子,随她去吧!”
两人相视一笑,中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
萧虞端起骨瓷茶盏饮了口清茶,慢慢咽了下去,便放下不再动了,只笑看着二人说笑。
这二人似乎是有意试一试燕王世子的定力,笑过之后便拉着萧虞和罗给事说起了京师里最近发生的各种趣闻,东拉西扯的,丝毫也没有进入正题的意思。
可萧虞怎么会急呢?
他们都不急,萧虞就更不会着急了!
他们想说,那她就听着。非但如此,遇到自己知道的,她还补充几句;遇到听不大明白的,还会追问几句。
作为一个在草原攒战功的人,太明白一个道理了:没有耐心的猎手,是逮不到最肥美的猎物的。
又过了片刻,见二人没有停止这种无聊话题的意思,萧虞干脆明眸一转,看向了院中那株三人合抱、枝干曲折的梅树,自己引领话题:“老国公,这边是那种千年梅王?”
“正是,正是。”齐国公与荣桂对视一眼,皆要看看这位世子怎么将话题引到正事上去。
可出乎二人意料的是,萧虞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
她起身,缓步来到那满树冷香前,抬手折了一枝欲绽未绽的腊梅,低头轻嗅间,仿若梅仙临世。
“凌霜傲雪,风骨天成。”她屈指弹去花枝上的积雪,赞叹道,“花中君子,果然名不虚传!”
然后,她便借着“花中君子”这个雅号,将四季里配得上这四个字的花卉都给夸了一遍。其中引经据典,立意新颖,引得科举出身的罗给事不住地拊掌叫好。
齐国公与荣尚书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女,并不那么好应付。
看来,先前的打算是要放一放了。燕王世子既有这分本事,让她做主导,也不是不可以。
而罗给事看萧虞的目光也少了些估量,多了些认同。
若萧虞知晓了三人的想法,一定会十分谦虚地将功劳让给至尊萧澄。
——都是他老人家悉心教导,才让尚且稚嫩的燕王世子升级了。
“瞧老夫这记性!”齐国公一拍额头,带着点儿歉意笑道,“今日请世子来,本是有事相求。只是见世子如此随和,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人老了,难免啰嗦,世子勿怪。”
见他们终于服软,萧虞暗暗一笑,对他的倚老卖老自然不会怪罪:“老国公哪里的话,与诸位一番畅谈,实令孤获益匪浅。若非是皇命在身,孤真真是不想理那些俗事了!”
只话锋一转,萧虞就将自己主动找上长兴宫变成了奉诏。
在场的三人自然是不敢进宫去问萧澄究竟如何的,虽然即便他们问了,萧澄也会给萧虞圆谎。
这“皇命”两个字都出来了,无论是齐国公,还是荣尚书,自然都不敢怠慢。
荣尚书道:“事情具体如何,想必世子已经知晓了。不知世子有什么章程?”
萧虞神色一冷,开门见山:“那曹硕意图携众意已挟君,生出这等不臣的心思,实在可恶至极!”
两人神色一凛,历代先帝的种种手段在脑中一一划过。特别是亲身经历过的宣帝朝旧事,让他们背上很快就出了一层的冷汗。
这下子,他们是彻底不敢在萧虞面前耍花样了。
荣桂道:“下官与曹正卿职权类似,且颇有重叠之处,对曹正卿倒是有些了解。”
齐国公也道:“老夫为官多年,颇有些人脉,对于曹正卿的事迹,也听过一些。”
萧虞暗笑:果然不出所料!
——她就说嘛,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们怎么可能不搜集曹硕的黑料?
将目光转向罗动,萧虞唤道:“罗给事?”
罗动微微一笑:“下官对此颇有兴趣,不知二位可愿分享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