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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镜虽然年幼, 但因着心思细腻,又着意观察, 对人的情绪还是能把控一些的。更别说张嫣掩饰的根本就不到位, 徐镜一眼就看出了二人的心思。
这是……看不起我?
徐镜暗暗冷笑一声, 却也把原本刻意刁难二人的心思收了起来, 决定用实力让她们见识一下,什么样的人,才配做燕王世子的门客!
“在下年幼, 这考校二字是不敢当的,咱们相互切磋交流一下如何?”她笑着仰头问。
张婉道:“但随女公子心意。”
“那好, 在下也就不客气了。”徐镜沉吟片刻, 道, “先秦时期, 学术繁杂辉煌,有百家争鸣之称。但大浪淘沙,许多学说都已没落, 能长久延续的不过了了。这其中,除却必不可少的兵家, 最为显贵的, 便是儒与法。今日里, 我们便来讨论一下,天子治国, 究竟是该重礼, 还是该重法。”
这一席话出口, 张氏姐妹便知晓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了。
也是,能得燕王世子看重,并委派来做考校之人的,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是她二人狭隘了,不该以貌取人。
两人对视一眼,张婉先开口:“在下献丑了。依在下之见,礼当在法前。君子克己复礼,正如我等为人臣民的,应当效忠君主;为人子女的,应当孝敬父母一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是世人皆得教化,自可天下承平,战乱不生。”
徐镜点了点头,又问张嫣:“二女郎认为呢?”
张嫣道:“在下也认为礼当在法之前。乱世用重典,本就是无奈之举。而今天下承平,四海称臣,便不该以重刑约束甚至恐吓百姓。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方是圣君所为。”
曹硕虽任大理寺卿,执掌邢律,实际上却更偏向于儒家,一向认为“礼法不外乎人情”,平日断案虽也算秉公执法,却甚少动用严刑酷法,更是会酌情减免刑罚。
她二人乃是曹硕之女,又自幼跟着曹硕长大,自然深受母亲的影响,在书院读书时就更注重儒家学说。
徐镜闻言,怫然不悦,却还是不失礼节地点头道:“两位所言,不无道理。只不过,在下幼习申商,却是有些不同的见解。”
法家拂士?
张嫣不禁蹙眉,转头看了姐姐一眼,见她正暗含警告地看着自己,便压下了心头不愉,拱手道:“女公子请赐教。”
“在下才疏学浅,赐教不敢当,只是一点浅见而已。”徐镜说得谦虚极了,神情里却透出掩不住的骄傲。
张嫣暗道:法家急功近利之徒,果然不懂谦虚为何物!
徐镜可不知道对面之人正在暗暗唾弃她,烂熟于心的东西近乎脱口而出:“女郎所言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天下不臣之臣何其多也?若一味循礼崇德,只会让宵小之辈认为中央软弱可欺,更滋生其野心,亦会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若是执法严彻,使之周密不露,人无侥幸之心,自会警惕自身,不敢轻易以身试法,天下自然安定。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张嫣:“……女公子言之有理。只是若一味严刑峻法,刻薄寡恩,只怕是不能长久吧?”
“不能长久?呵,”徐镜冷笑一声,“若上下皆以律法为衡,则臣子不能行其私,君主不能肆其志,才更能实现你们儒家主张的天下大同吧?”
“这……”张嫣到底年少,学识尚且不足是一,因少年热血而对“圣人之治”的理想化政权还抱有满满的期待是二,一时竟不能反驳。
其实,徐镜的话本身就有问题。
这世间终归是仰禄之士众多,而正身之士了了。若是不能为自身谋求利益,又有几人愿意维持这种制度?
因而,若真到了“臣子不能谋其私,君主不能肆其志”的地步,这个政权,怕也离消亡不远了。
而且,多半还是从内部瓦解的。
张婉倒是明白一些,也清醒一些。可她生性便有些保守,又经了母亲这一场变故,轻易不敢质疑挑战皇权,只能含糊地反驳了一句:“如此,怕是不大妥当。”
徐镜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反问道:“如何便不妥当了?”
“呃……”张婉呐呐不敢言。
见按住了她们两个,徐镜才正儿八经地开始攻讦儒家:“在下承认,儒家主张的仁与礼,用于人事教化上的确有其他学派不能有的成效。只是,用于治国嘛……”
接下来,徐镜背靠卫国公府庞大的藏书量,以自己广泛的阅读量和强大的记忆力,断章取义、偷换概念,全方位、无死角地对儒家进行了堪称无理取闹的打击。
张氏姐妹冷汗直流,怎么反驳都觉得底气不足。
“……因此,儒家,还是乖乖秉承孔圣人的教诲,去做那有教无类的教化之事吧!”徐镜以此语做了最后的总结,将儒家排除在“治国良方”之外,却又没有牵连其他学说。
唔,也是很机灵了。
张嫣二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具体的却又说不上来,一时间脸颊胀得通红。
张婉:“……女公子高见。”
张嫣:“……”
——哼!
徐镜得意洋洋:人蠢,就得多读书!
***
萧虞带着白冲出了偏厅,便回了鹰扬殿的书房。
“你觉得,她们谁会赢?”萧虞边走边问。
白冲脸上露出愤然之色:“属下认为,谁会赢并不重要,世子都不该轻易饶恕了那张氏女!”
他的意思,萧虞自然明白。
她如今谋求的,是至尊之位,而任何一点儿瑕疵都可能成为失败的因由。
更何况,自古而今,“声望”本就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虽不是钱财,很多时候,却比钱财更管用;它并不是兵权,很多时候,又可以兵不刃血;它亦不是权力,却是巩固自身权力必不可少的东西。
张氏姐妹的举动,无异是大大触动了萧虞身边这些追随者的神经。
白冲原以为,即便世子宽宏,可到底年少气盛,这两人见了世子,一顿责罚在所难免,也就没多说什么。
可谁曾想,世子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让他如何能忍?
萧虞道:“不过区区小事而已,根本无关痛痒。若二人乃是庸碌之辈,孤根本无需动手,她们自然泯然一生。只是如今看来,这张家二女确有几分天赋与急智,孤却有些舍不得了。”
当然,对萧虞来说,天赋与急智不算什么,这种人她见多了,根本不稀罕。关键是胆大和有意思啊!
对于她的这种想法,一直对自家世子崇敬不已的白冲却是丝毫不知,只是满心感佩道:“世子雅量!”
萧虞笑着摇了摇头。
非是她真的有多么宽宏大量,而是她比白冲更清楚:声望这种东西,不过是个不能自主的小姑娘,上位着只要手段得当,便可轻易操控。
更有甚者,根本无需上位者动手。只要她的实力足够,自会有无数人自动自发地为她堆积声望。
所以,对于张氏姐妹的举动,若她们身具才干,萧虞自然一笑而过,可以全当没有发生过。可若是她们无才无德……
呵呵,到时候,她们就会知晓,威逼王世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罪过了!
进了书房,萧虞便看见了桌案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两摞请柬。
白冲道:“这都是最近几天的,属下已经筛选过了,不必要的那些已经剔了出去。”
“那还剩这么多?”萧虞随手拿起一张翻了翻,啧啧撇嘴道,“这京城的人可真有闲情逸致。喲,海棠宴,这时节还有海棠?”
那张请柬以大红为底色,上面撒了金粉,并用掺了金粉的浓墨勾勒出了几朵垂丝海棠,浓艳又不庸俗。
白冲道:“大约是特意在暖房里培育出来的。这些都是年后的宴会,世子年前已因着瑞王世子耽搁了许久,不若挑拣几份,属下替世子写了回帖。待过完年,世子也走动走动,松快一下。顺便,也让帝都中人见识一下世子的风采。”
——省得那群没见识的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毅王世子宽宏大量、宁王世子淡泊洒脱的。
萧虞想了想,笑道:“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会儿也没别的事,萧虞索性便坐到桌案之后,一份一份地翻起了请柬。
这不翻还好,一翻下来才发现,跟帝都这些人家的请柬比起来,他们燕王府的请柬也太过单调了些,也太过寒酸了些!
听着自家世子的感叹声,白冲很想翻个白眼:是这么比的吗?王府发的请柬,哪怕就是一张草纸,那也比别人家的金叶子贵重百倍!更何况,燕王府请柬的底图可是请当代书画大家设计绘制的,那些金粉呐、银丝啊什么的,哪里比得上?
不过,若是感叹一番能让世子高兴的话,那就随世子的意吧!
待萧虞将两摞请柬翻完,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她喝了口新换的热羊乳,终于想起了承运殿那三个:“承运殿那边,有结果了吗?”
白冲道:“方才有小厮过来了一趟,说是徐女公子已经趾高气昂地出了承运殿,这会儿大概是在鹰扬殿的前厅等候世子传召。”
至于张嫣二人,没有萧虞的吩咐,她们自然是不敢胡乱走动的。
萧虞笑了:“这么说,是阿镜赢了?”
白冲便道:“连一个八岁稚子都辩不过,留着怕也只会给世子添乱,不若属下去打发了她们?”
萧虞却道:“阿镜虽年幼,却不可以常理度之。再则她家学渊源,本身又勤奋刻苦,张氏女比不上她,也是孤意料之中。”
“走吧,”她起身道,“去前厅见见阿镜,听她怎么说。”
“是。”白冲应了,心道:还能怎么说?徐女公子分明就不喜欢这两个与她挤门客之位的人,如今二人又是她的手下败将,她如何会有好话?
可事实却大大地出乎了白冲的意料之外。
听萧虞询问考核的结果,徐镜的回答却很中肯:“二人虽学识浅薄了些,但那张嫣颇有急智。张婉比之其妹虽木讷了些,性子却很稳重。总体来说,不会是吃白饭的。”
徐女公子就是这么现实,最后一句才是她的重点。
余光瞥见白冲略显诧异的眼神,徐镜不满地质问:“白书吏,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是那种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的人吗?”
她小小一个人儿,脸颊粉嫩嫩肉嘟嘟的,看起来尤其稚嫩。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似个大人一般,有理有据。
这种反差,委实太萌。萧虞一个忍不住便再次上手,在她脸上揉捏了一通。
白冲也搓了搓手指,忍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却是想着:待局势稳定了,便央世子将妻子也调入京中,生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儿。到时候,我就可以……
他正自YY,却被徐镜的质问打断:“白书吏,你倒是说啊,我是那种不顾大局的人吗?”
却是徐镜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脸从萧虞的魔爪中解救出来,心头郁气,又不好朝萧虞发作,便将矛头对准了池鱼白冲。
白冲:“……”
——啪!叫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