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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宋我辈并非没想过,二十余年前金亡之时便考虑了。”
杨果抚着膝盖,眼神中泛起回忆之色。
“那年,文举兄与裕之兄商议南渡之事”
李瑕问道:“文举兄?”
“白华白文举,也就是白朴之父。”杨果叹息一声,自语了一句“好吧”,方才继续说起来。
到了南边,他连唤故友字号,也无人识得了。
“白华与元遗山商议南渡之事,遗山赋诗曰‘梦里乡关春复秋,眼明今得见并州。古来全晋非无策,乱后清汾空自流。南渡衣冠几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十年弄笔文昌府,争信中朝有楚囚’你可明白诗中之意?”
李瑕沉吟道:“遗山先生的意思是,如今还能看到家乡,南渡后却无还乡之日。晋室并非不能保全中原,但不顾百姓逃了,他愿学伯夷、叔齐,守节而终?”
杨果点了点头,叹道:“稽之往史,我汉民若不能立足中原者,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北返者。当年南梁灭亡,庚信作哀江南赋,为我辈之鉴。”
李瑕不知庚信,眼中有些不解。
“你啊,得多读书。”杨果叹道,“庚家以世功为族,仕过周朝、汉朝,随晋室南渡,立足百余年,到头来,南梁灭亡,依旧是沦为阶下之囚,‘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何等悲怆?
“意为即使南渡了,早晚还是要被蒙人破国灭家?反正都是亡国奴,何必背井离乡?”
“当时白华不信,说‘许是庚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将儿子托付给遗山,独自南渡投宋他不仅劝金国大将范用吉投宋,还曾去信邀过张柔一起投宋。”
“张柔?”
“宋、蒙联手灭金时,张柔叛金投蒙,曾与宋军大将孟珙合攻金国蔡州, 孟珙曾在战场上救过张柔一命之后蒙、宋决裂, 白华认为张柔记孟珙救命之恩, 或有叛蒙投宋的可能。”
“只这份恩情,怕不足以让张柔南归?”
“是啊,张柔得信, 大笑‘吾拥兵起家之人,宋廷敢纳否?’此事遂传为笑柄。”
李瑕明白, 这“笑柄”怕是宋廷成了北人笑柄, 宋廷最怕的就是这种拥兵自雄之人。
杨果摇了摇头, 叹道:“后来文举兄如何,你可知晓?”
李瑕道:“听白朴先生说过, 朝廷拒不纳范用吉,孟将军自知被猜忌,抱憾而终。”
“孟珙之死, 可惜可叹啊。”杨果道:“总而言之, 我们这些金国文人二十年前不仕宋, 如今更不可能了。”
李瑕今日听了两个读书人谈话, 倒也理解杨果的心情。
他在小厅中走了几步,往门外望了一眼, 回头问道:“杨公不愿仕宋,随我拥兵造反又如何?”
杨果看向李瑕,眼神里有惊讶之色闪过, 但一会儿之后又消散。
“去岁你我便谈过要复汉家河山,可知老夫当时是如何想的?”
“杨公欲拥史天泽或李璮举事?”
杨果反问道:“你之势力, 比这些世侯如何?”
“暂时还不如。”
杨果叹息道:“不怕你暂时势力弱小,怕的是你为宋臣, 并无起事之时机。”
李瑕道:“我却认为成事看人,史天泽无担当, 李璮无远略。我虽不才,自认比他二人强。”
“宋廷可容不得地方势力。”
“我有信心影响朝局。这么说吧,接下来几年内的相位之争,我已掌握了其中关键。且我居西南边陲之地,朝堂无力触及。”
“是吗?如今有多大地盘了?”杨果漫不经心问道。
李瑕拿出地图,大概的指了指。
“杨公请看,我欲在此建城, 为昭通府此为威宁城筠连州庆符县”
杨果虽听说过西南地形,却从未亲眼见过,眼看这地图上的城池,不由大惊。
“六百里山川, 皆在你手?一府两州一县?!”
“虽还有些不服化的山民,收服起来应该不难。”
“这山东李璮之地盘也只比你稍大些啊。”
“那不一样,西南这一带,山高路险。”
杨果抚须不已,眼中依旧有骇然之色,喃喃道:“老夫并非未见过山,山西亦多山。西南再荒芜,亦是不小的地盘”
“看起来是不小,人口少了些。”
“北地亦是人烟稀少矣。”
李瑕不语。
山西确实有山,但盆地也多,与川滇黔交界之地那完全是不可比的。
杨果再怎么听说过西南的险峻,没亲眼看到显然是想象不出这六百里山川是什么样子。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也不是刻意要骗杨果。
“一府二州一县六百里险要山川北连巴蜀,南通大理,据长江上游非瑜远胜老夫预想啊。”
“杨公真见了,莫失望才好。”
杨果忽然神色一敛,肃容问道:“老夫问你,莫非是要将老夫诓去,助你做个西南王?”
“不是西南王,是一统河山。”
很荒谬,很狂妄,但李瑕竟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
杨果又问:“真有收复河山之意?”
李瑕神色郑重了些,道:“今岁北上,晚辈所思所想已与去岁有所不同。‘收复’二字不仅一人之功业,却是中原万万人及子孙后世之命运。”
他有些不知如何说,脑子里却想到了北人与南人日渐加剧的矛盾,北人无家无国的无尽悲凉,南人终日惶恐的惴惴不安。
就像今日见到的那两个书生生在金国的元好问,仕金、悼金,被宋人指为卖国贼,耻辱吗?是元好问的耻辱、亦或是赵宋朝廷的耻辱?
岳飞词云“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待到孟珙灭金,这大宋满朝开始狂呼“靖康之耻已洗雪!”
但看李瑕看来,只觉更加耻辱。
曾经的治下之民头上换了一群人奴役他们,便是雪耻了吗?
金国灭了,北人宁归蒙古也不愿归宋,可称为雪耻吗?
北人真就愿活在蒙古治下吗?
那么多人活的比猪狗都不如,却还不肯、也不能回归故国,情何以堪?
重活一世,李瑕真的看不到北人的尊严,也没看到南人还有一丝尊严
北人的尊严在何处?在史天泽的“未食一粒宋粟”,还是在张柔的“吾拥兵起家之人”?不过是蒙人手中一柄随时可弃的刀,杀向同胞、然后夸夸其谈地自我安慰?
南人的尊严在何处?在岳飞的“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还是在孟珙的“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然后活下来的人们指着北面所有人大呼国贼?
纵使李瑕一个后世人置身其中,冷眼旁观,亦觉痛心疾首。
“杨公,去岁你我谈收复河山,如今再次见面,该谈的是你我收复河山。”
杨果抬头看着李瑕,能看到他眼底的坚决。
虽没聊太多,但杨果能感受到眼前这年轻人比史天泽、李璮等等世侯要坚定太多太多。
“好好!”
“宋廷不收北归人,我收。”
“老夫只盼此生还有还乡之日。”
“只要杨公能活到八十岁,你我必复山西。”
“太久喽、太久喽”
“等得到,杨公长命百岁。”
“依旧是感觉被你诓了,空手套白狼啊话说回来,你真有一府二州一县之地?”
“六百里山川,杨公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