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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元军已攻营二十二日。
李瑕所谓的“举国之兵”还没有来,兀鲁忽乃每次上望台远眺,视线尽头都只有无穷无尽的元军营地。
“可敦。”
有人上前,向兀鲁忽乃低语了一句,并递上了一封小信。
“这是用箭射到我们防线前的……”
兀鲁忽乃打开一看,便看到岁哥都的笔迹,用回鹘式蒙文写着“海都已回去占据尹犁河”。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知道海都就是一条毒蛇,这就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李曾伯呢?”
“大帅在陛下帐中。”
兀鲁忽乃遂向李瑕帐中走去,走到帐外,霍小莲按着刀上前拦道:“可敦稍候。”
“我不稍候,有本事杀了我啊!”
“小莲,请可敦进来。”
兀鲁忽乃走进帐篷,只见李曾伯正在同李瑕议事。
她脸色很难看,道:“照你们的说法,你们大唐举国之师最迟两日前就该抵达战场了。”
李瑕问道:“听说你想突围了?”
兀鲁忽乃目光更冷,扫视了李曾伯一眼,道:“老头果然将这事告诉你了。你们如果不打算突围,我带我的人走,我不会再让他们为你去死了。”
“我理解。你是我的盟友,是来与我分享胜利的,不是来送死的。”
“你还知道?”兀鲁忽乃倏地转过头反问道,眼神中怨意渐浓,“你知道我死了多少人吗?!那胜利在哪里?!”
李瑕道:“元军近日在增兵,忽必烈的兵力大概已达七八万,可见,他预感到我的兵马要到了……”
“疯子。”兀鲁忽乃道:“你知道你和你的朝廷失去联系有多久了吗?也许你这个皇帝都已经被废了。”
说罢,她冷笑了一下,径直转身就走。
她要带着她的人离开,带走朵思蛮及其肚子里的孩子。
“你等等。”李瑕道。
李曾伯站起身,缓缓往外走去,让他们说话。
临出帐前,李曾伯道:“可敦,我曾考虑过你说的。但陛下不是在赌……”
“呵。”
兀鲁忽乃再次冷笑。
她转身看向李瑕,摇了摇头,道:“还在看你的地图,你知道自己有多冷血?”
“我有依据……”
“别说了!”
兀鲁忽乃终于被李瑕那始终冷静的神情激怒,道:“别在那做出一副对我耐心讲解的样子!你是耐心,你耐心教我的部下怎么打仗,他们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李瑕道:“蒙古人达愣泰,四天前被砲石砸死了;维吾尔人阿克木,他想趁着积雪还没融,多备一点水,把头盔拿下来装雪,被偷袭的元军一箭射穿了眼睛。”
“这就是你教他们的,让他们像守护自己的家一样守护你。他们觉得自己找到了成为大功臣的路,结果呢?”
兀鲁忽乃走近李瑕,抬头凑近了他的眼,试图在他眼睛里看到点柔弱的东西。
但没有。
“为了你,我都快死了一万人了!”她大吼起来,“你总有理由哄骗别人为你去死,我就没见过一个比你更自私、更冷血的人。二十二天了,这里就是地狱,只有你还待得住,你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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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泄完了?”李瑕平静地看着她,好一会才问道,“在这种战场上,我理解你需要发泄……”
“我不是要发泄,我的人撑不住了。”兀鲁忽乃不停摇头,“再不带他们走,他们会杀了我。真的,你去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真的会杀了我们。”
“我知道,但再扛几天,我的兵马要来了。”
“疯子。”
兀鲁忽乃退后两步,啐了一口在李瑕脚下。
“额秀特,你就是个疯子。”
李瑕道:“三天前忽必烈就在增援了,我数了他的帐篷。若不是我的兵马要来了,他为什么?”
“我再信你就是我下贱。”兀鲁忽乃道,“你就没想过吗?长安会是什么样?有没有背叛你?李瑕,趁着我还愿意带你走,你还有选择。”
“说到这个。没有人有资格叛乱,因为当世的主要矛盾只有一个,长年累月的战乱和万众期盼天下一统之间的矛盾……你知道什么叫‘矛盾’吗?”
“你真是个疯子。”
李瑕笑着摇了摇头,自说自话。
“这个时代很简单,人口太稀少了,所以最大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土地兼并、制度改革。这个时代最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天下必须尽快一统。”
他知道说这些很讨厌,非常讨厌。
以前他很反感理论,但做的事越多,他越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做,寻找一切问题的根本答桉。
他必须认真去思考这个时代,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理论能帮他看清很多事。
“就算是在最富庶的江南,贾似道指责那些土财主们不肯掏钱北伐,但民间的收复之声从来没有停歇过。天下一统,这是这个时代强大的声音,洪流滚滚而下,没有人可以阻挡它。
能够一统天下的,只有我和忽必烈了。长安不可能出现自立的臣子,他们也不会再选择赵宋。而在我与忽必烈之间,只有我才会真真正正贯彻汉法。没见到我的尸体之前,他们不会屈服。”
李瑕伸手按在了兀鲁忽乃的肩上,又问道:“你自己作判断,忽必烈为何亲征?为何将我堵在这里?为何现在还在增兵?透过这一切的现象,你看看这一战背后到底在发生什么……”
“放屁。”
兀鲁忽乃有一瞬间因李瑕的脸而发了愣,很快,大骂道:“你彻底疯了,别和我说没用的屁话了!你现在是要我陪你灭国,不行!”
“只要咬牙撑住,你不会灭国,这一战之后,该轮到我们反攻忽必烈。”
“李瑕,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坚挺。我的战士已经累了,我也已经累了。你比别人坚持得越久,离开你的人就越多。”
“不,先坚持不住的会是我们的敌人。”
“三天。”兀鲁忽乃道,“不可能更久,战士们真的会杀了我……”
~~
从李瑕的帐篷出来时已经入了夜。
兀鲁忽乃翻身上马,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
她之前就已养成了洗澡的习惯,希望战事能停一停,至少能好好地洗个澡。
营地很大,而且已经有些过于空阔了,死了太多人之后,剩下的兵力防守这个营地已经有些顾不过来。策马行了一会,她才回到自己的驻地。
但她却没有睡下,而是换了一套衣服,带着十余骑扮成探马,离开了大营。
半个多时辰后。
在空旷的平原上,兀鲁忽乃发现了前方的一团篝火,有十余骑人马正在篝火旁。
“你来了。”
岁哥都策马上前,眯起眼在夜色中注视着兀鲁忽乃的脸庞,道:“上次说过,你不杀我,早晚会有回报。”
“我不是为了回报。”兀鲁忽乃道:“只是看在以前你额吉帮过我。”
“她不是我额吉,我不是嫡子。”岁哥都道:“你是看在和我的情份上。”
“呵。”
“李瑕必定会死,但你不会。”岁哥都道:“只要你愿意投降。”
“你们能赢?”
“还用说吗?海都已经西归了,脱忽马上也要增兵过来。”
“李瑕就要败了,还要增兵?”
“大汗还要灭唐国、灭宋国。”
兀鲁忽乃点了点头,喃喃道:“那为何先到此处。”
“大汗在此处。”
“是吗?”
兀鲁忽乃还待细问。
岁哥都已道:“战事就要结束了,我向你保证,大汗之前答应过你的条件还算数。你可以杀了李瑕,我和你回到尹犁河畔,我们生个儿子。”
“看来,在大蒙古国,像我这样有权势和财富的寡妇,很受男人们的喜欢。”兀鲁忽乃自嘲地叹了一声。
岁哥都本觉得她比年轻时粗砺了许多,没那么貌美了,此时见她叹息,却又感受到她的风韵,心念一起,便策马上前。
“哈剌旭烈已经死了十六年了吧?你太久没有得到男人的滋润了,我很强壮,就像是铁棍。”
“是吗?”
“我能够驾驭最烈的马匹,能够搅动斡难河的河水。”岁哥都道:“让我来滋润你干旱了太久的土地。”
兀鲁忽乃抬头看向天空,闭上眼,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像是因为欲望不被满足,又像是因前路而感到迷茫。
更像是在做最后的决择。
岁哥都还在她耳边诉说着情话,试图以此打动她。
“我们可以到火边,让你看看我的铁棍……”
忽然,兀鲁忽乃耳朵一动,一瞬间下了决心。
她俯身一掏,从靴子里掏出一柄匕首,勐地便扎进了岁哥都的脸上。
匕首穿透了他的眼睛,血从眼珠旁激射而出。
周围的骑士惊呆了,兀鲁忽乃用力一推岁哥都的尸体,扯过他的马匹的缰绳便走。她甚至都来不及质问岁哥都为何设伏。
远处已有马蹄声响起。
“走!元军包围过来了!”
“可敦走啊!”
马蹄声越来越响,原本想要悄悄包围的元军骑兵已加快了马速,渐渐有火光出现在视线尽头。
兀鲁忽乃一人控着双马,用匕首扎了座骑,勐地便窜了出去。
她脑子里想的很多。
一会想到如果活到这个年纪还要任岁哥都摆弄,还争权夺利做什么?一会想到忽必烈果然不会信任她。
狂奔之中她甚至还想到了李瑕的话,中原人想要天下一统。
她却觉得,大蒙古国的各大兀鲁思只想要分裂。
这就是她与忽必烈不可调节的主要矛盾。
~~
“你说什么?!”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元军大营的汗帐之中,忽必烈倏地起身。
“大汗。兀鲁忽乃杀了岁哥都大王之后逃了,我们没能捉住他。”
忽必烈眼神阴冷起来。
这份阴冷似乎并不是因为庶出的兄弟的死。
他不等天亮就走上了望台,在黑暗中向东南方向望去。
一直站到破晓,他目光最远处,看到了在贺兰山下的一片片营地。
那是唐军兵马。
事实上,唐军早就抵达了战场,且还在增兵。
忽必烈不知道他们要增兵到多少人,但哪怕李瑕以举国之兵来,他也要击败这举国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