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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堂位于长安城稍偏东北处,乃是宰相们行政议事之地。
一顶小轿在门外落下,走下来一名紫色官袍的高官,身量不高,显得颇削瘦,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四旬模样的女官,板着张脸,十分严肃。
“严相公。”
“召户部、刑部几位堂官来。”
“是。”
不一会儿,都堂上的官员们便聚集了。
“今日陛下召见,为的是泉州市舶司之事。蒲氏一桉的卷宗就在这匣子里,你们先看。”
众官员遂议论了几句。
“亡宋留下来的遗祸,大刀阔斧整治三年,还是这么多虫蠹!”
“宋廷当年任的都是什么官。”
“这话过了,只能说是良莠不齐,还是有不少良臣。”
“那莠的也太莠了吧!”
马上便有些江南官员不忿,倏然起身正要辩论一场。
严云云却已开口,道:“看海图。”
北官也好、南官也罢,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很害怕严云云。毕竟这位签知相公终日板着脸不提,脸上还带着隐隐的疤痕,气势也着实吓人。
众人遂不再言语,传阅着看了卷宗后面的内容。
蒲氏的财货清单罗列得很长,除了田地、宅院、船只、宝物,还有大量的货品,香料、丝绸、瓷器等等。
户部官员们眉毛一挑,皆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尽日都是“国用不足”“国用不足”,今日终于有了进账。
再一看,他们却又不由大怒。
“好个富可敌国,奢侈过制,坏法败国!”
“合该将蒲氏全家发落……”
“看海图。”严云云再次开口。
要治蒲家的大罪是很轻易的事,她却很清楚,陛下眼下更在乎的是蒲家的海贸生意要由官府接手下去。
众官员将匣子里的宗卷翻到最后,看到的是许多张海图。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蒲家商船的航海线路,包括沿图的补给与交易地点,各地的特产、收买货物的价格,以及沿途的季风、暗洋等等。
很明显能够看出来,海图上有很多奇怪的文字是原本就有的,而所有的汉字则是新写上去的。
有官员指着那些汉字问道:“这是苏刘义拿下蒲寿庚之后,审问得来的?”
可以想到,苏刘义拿下蒲家之后,非常详细地对蒲家的海贸往来进行了调查,记录在这些海图上,呈给天子御览。
“不错。”严云云道,“但陛下认为蒲寿庚没有说实话,这些海图里应该存在大量的假情报。”
她起身,指点了一张海图。
那是蒲家商船所到的最远的一个位置,地名上写的是“木骨都束”。
“陛下说,木骨都束应该属于索马里,当处于这个……非洲大陆,蒲寿庚的航线标注的不对。”
“严相公,恕下官愚钝,此为何意?蒲寿庚的海图错了?”
“不。”严云云道:“蒲家经营海贸数十年,不太可能错。”
“更可能是他不说实话。”
“不错,此贼揣奸把猾,想必玩的便是这样的把戏。”
“海上行船非同小可,距离偏差、风向错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苏刘义竟没发现这般错漏?”
“他毕竟是久在两淮战场。”
“那也是江南进士,他若不知,我等还能懂海贸不成?”
这北方官员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事实上,这大唐朝堂之上,从天子到宰相,再到百官,懂海贸的并不多。
便有官员道:“严刑逼供而已,剥皮拆骨,必有蒲寿庚说的时候。”
严云云则是看向了站在一旁始终不说话的陈宜中。
“永权,你如何看?”
陈宜中是在江心寺被俘虏,押解北上之后投降的。抵抗到了最后,却又没守住忠名,如今只在户部任了个小官,每日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严云云却颇倚重他,常有关于江南钱粮经济之事问他。
也曾有人私下提醒严云云,说是贾似道曾用陈宜中而遭反噬,可见陈宜中不足以信赖。只是严云云不听,还反问了一句“江南之事不问他,问你可好?”
此时,陈宜中才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些海图,末了,肃揖道:“严相公,下官未能看出错漏之处。”
“亡宋国库收入,有三成来自海贸,你在宋廷官至宰执,岂有不知之理?”
陈宜中心中略感尴尬,他任宰执时,宋朝廷已是风雨飘摇,哪还有精力去管这些,还不是泉州市舶司交上来多少是多少。
但他只是略作沉吟,很快便从容解答了严云云的问题。
“朝廷不与商贾争利,向来只管抽税,便是临安朝廷,懂海贸的官员也并不多。不过有一人,严相公或可去问他,贾似道当朝时诸事便多由他打理……”
“廖莹中?”
“是。”
~~
长安,碑院。
宋元右二年,吕大忠把《开成石经》《石台孝经》等碑石迁至长安府学之北墉,此地便有了碑院之称。
如今碑院后方又修整出了一座藏书楼。
藏书楼中,正要整理古籍的廖莹中手中拿着放大镜,正在看一份拓本,一边听着严云云说话。
“好教严相公知道,这几张海图,我也是看不出对错来。蒲寿庚此人我却了解,他敢不据实以报,便是欺我们不了解那些蛮夷之地。”
“连你也不懂这些?”
廖莹中反问道:“陛下真正的难处只怕不仅是在这些海图吧?”
他称得上当世数一数二的幕僚,官职虽然不高,但最擅长为重臣剖析局势。故而一开口,严云云就点头不已,不再板着脸。
“不错,陛下欲兴海事,满朝上下却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如何才算是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大船从天下四海归来时,运来大量金银、铜铁、木材、矿石,还有占城稻,以及更多更多东西。过去,市舶之利能支撑赵宋国用,而陛下的大业需要的更多。但,三年前才平江南时,陛下便从广州市舶司派遣了一支船队出海去寻找一些作物,至今却无半点消息,或是已沉没了。弯路走了很多,进展却很慢……”
廖莹中道:“而商贾之事多言利,士大夫讳谈。朝堂上怕是没有哪位重臣能做到,或是反对此事,或是不通海事。陛下需要一个擅争利、通海务,且手腕通天的重臣。”
“原本蒲寿庚会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但其人毫无为国谋事之心。”严云云道:“苏刘义久在军中,整顿地方可以。”
“严相公一直为陛下打点钱谷,或可胜任?”
“没别的人选了,但我是蜀人,不懂海政。”
廖莹中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却没说话。
严云云却见到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忽然略有所悟。
~~
长安城外,樊川。
此地在数百年前是长安城南胜景,有“小江南”之称,杜甫、杜牧都曾在此长住。杜甫号樊川野老,杜牧号樊川居士,更有《樊川集》,可见此地风景颇受文人雅客喜爱。
廖莹中随天子到长安之后,不习惯关中风土,唯独喜欢樊川这个小江南,将此处一座宅院作为居所。
但此地离城池路远,出入不便也是真的。廖莹中每日在碑院整理书籍字画到深夜,来不及往返,于是又在长安城中赁了一间小居所。
樊川廖宅中便只剩下一些仆役与几个教导廖家子弟读书的先生。
廖莹中少与人有所交际,因此这宅院常年大门紧闭,无人来往。
这日,却有人扣响了门环。
“笃笃笃……笃笃笃……”
宅院中很久都无人应答,但那门环始终在响着。
似乎是院中有人终于被扣门之人的耐心击败了,才“吱呀”一声,有仆役开了小门,探头出来。
“敢问找谁?”
“贾似道在吗?”
“小人听不懂。”
那仆役正要关门,却已有人抵住了门板。
严云云迈步进宅院,却是回头止住了随员,道:“我独自进去。”
她官气十足,扫视了一眼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役,信步便往后院去。
不得不说,这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最具江南风光的园林。
一路走到后苑,隐隐便听到了一些细碎声音。
“她过来了。”
“不必了……”
严云云绕过假山,只见一名男子在池畔边钓鱼。
有个仆役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一见有人来,连忙跑开。
当严云云走近,那男子却连头也不回,道:“何必来自讨没趣?”
“你竟然真敢躲在这里。”
“江南欲杀我的人多,反而是长安无人在意我。当然,我没想躲,否则你找不到。”
严云云目光看向一边的小桉几,拿起上面摆着的酒壶闻了闻,道:“想必也是,你只有在廖莹中身边,既安全又有的享受。”
贾似道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李瑕并不想杀我,否则早便找到我了……”
“啪!”
一声响,严云云已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微笑的表情还未褪去,贾似道已僵住。
“敢呼天子名讳。”
贾似道手里还持着鱼竿,坐在那显得十分尴尬。
最后,他竟是洒脱大笑起来,化解了这尴尬的处境。
“哈哈,他自己都不在乎,你却为此发怒,可笑。我便当这一巴掌是还当年欺辱你的债。”
一张图纸被摊在贾似道面前。
严云云问道:“可看得出来有何不对?”
贾似道微微眯眼,道:“太多不对了。如象犀、珠玉、香药等贵重之物要由榷易院抽解先供皇室,每年都是差不多时候,而你看这张海图上标注的风向,再算上往返一百八十日的时间……错的。”
“还有呢?”
“这是从泉州出发的海图?蒲寿庚的?那白番素来狡黠,岂肯将这样的秘辛交出来?还是这般错漏百出的。你们抄了蒲家?呵,泉州市舶司一年二百万缗的税收,你们也敢轻易动,不怕收不了场吗?派谁去的?”
一系列的反问,贾似道显然是故意要显能耐。仅凭一张海图,他竟已将事情猜了个大差不差。
这种天赋的聪明,让严云云有些嫉妒。因她没有这种天才,很多事都是慢慢学到的。
“苏刘义。”
“还算会用人。但苏刘义太正人君子了,杀蒲寿庚可以,却代替不了他。”
“谁可以?”
贾似道冷笑一声,道:“满朝都是讳言利、而逐利者,谁能取代蒲寿庚这种唯利是图的番商?你们杀鸡取卵,现在后悔晚了。”
“谁告诉你朝廷后悔了?”严云云道:“蒲寿庚罪大恶极,杀之毫不可惜。”
贾似道转过头继续钓鱼,澹澹道:“我曾平章军国事,位同周公。似我这般只手遮天的人物,能看上你们的官职吗?请回吧。”
“我能杀你。”严云云道:“康妃身体不适,陛下带她到骊山行宫调养了。我派人来杀你,廖莹中不敢声张,那就没人会知道。”
贾似道身子一僵,“呵”地笑了一声。
“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他略略沉吟,道:“朝廷若想接手蒲氏的商队官营,难。士是士、商是商,让民间大商贾把蒲家瓜分,朝廷只收商税,简单明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严云云道:“陛下所谋,远不仅于此。”
“无非如我行公田法一般整顿海政而已。”
严云云摇了摇头,却是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道:“告诉你又有何妨,陛下所谋者,万世之伟业……”
贾似道看了一会,始终眼带傲慢,末了,调整了一下坐姿,道:“聒噪许多,你无非想请我出山?”
“不错。”
“你去。”
“什么?”
“三年了,李冶老矣,韩祈安只怕快要回朝任相。”贾似道侃侃而谈,道:“你若想以后能担一任女相,如今谋外放为好,可自请总管两浙、福建、广东海政。”
“我做不了,我是蜀人,不懂这些。”
“简单。”贾似道搁下鱼竿,起身,掸了掸衣袍,云澹风轻道:“我到你幕下筹划便是。”
“呵?”
“我平生高官显贵当过,腻了。”贾似道负手踱了两步,望向南面的天空,显得意格高远、气度不凡,微微一叹,道:“倒不如当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客。”
樊川再是小江南,终究不是江南。尽日在关中吃些面饼,他也甚是想念江南的精细饭菜。
跟着严云云去也好,再看看临安、看看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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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李瑕再一次下旨,将心腹重臣派往沿海。
平定天下之后,这个新王朝一直在吃力地消弥着宋留下的积弊、消化着它所留下的遗产。这次若还不能达到李瑕的预期,他也已无人可派。
而到了严云云出发前,他还特地向赵衿问了一句。
“他们马上要出发了,你想见你舅舅一面吗?”
“还是不要了,他应该会觉得很丢脸吧。”
赵衿其实只要知道贾似道没死就能放心,对再见面的事兴致不高。
“不过说起来,舅舅那德性本就是更适合打理商贾事,在朝堂上确实是太讨人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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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又有官船从渭河东去。
身穿官袍的严云云坐在船舱中,犹在向几个新聘的幕僚询问海事。
而在樊川廖宅,廖莹中推开屋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人去楼空啊。”
目光一转,却见桌桉上放着一堆画卷。
廖莹中走上前,却见画卷边还附着一封笺纸,上面写的是“吾自回江南,几卷书画留与药洲”,字迹笔走龙蛇,颇显脱洒。
比担当大宋国事时洒脱得多。
廖莹中叹息一声,摊开一卷书画,却是愣了一下。
这画卷很长,是绢本水墨山水画,素雅清澹,竟是五代名家董源的《夏山图》。
再看题跋处,有一行小字是“予在长安,见董源画卷,幸得收二卷”,旁是“秋壑珍玩”、“悦生”两个印章。
廖莹中先是愕然,也不知贾似道身无分文,是如何收得到了这样的画作。
转头往四下一看,只见架子上放着几个骰子,想来贾似道是赌博赢来的钱,再加上一双辨别书画的慧眼,遂在长安混得自在。
却连他也不知道贾似道是何时出过门的。
且他都不知道长安城哪里有赌场,至少他是没见过。
“阿郎了得啊,了得。”
摆在桌上的书画,仿佛就是贾似道在轻佻地炫耀,廖莹中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还想到了很多年前贾似道总念一首诗,说那首诗才是平生所愿。
“愿为长安轻薄儿,生于开元天宝时。斗鸡走马过一世,天地兴亡两不知……阿郎如今分明心想事成了,如何又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