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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何以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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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烟静静跪在莫迟雨外宅后院的竹林前。

    中午过后天气阴了下来,风刮得很冷。

    未落尽的竹叶与竹枝交杂,唰唰作响。

    墨烟脱了帽子放在一旁,轻纱帽很快被一阵大风刮到了院墙边,抹额系带在脑后扬飞,不时纠缠在一起,拍打她的后颈。

    她跪在这儿自然是很显眼的。一个打扫庭廊的小厮路过,接着当然就整个宅邸的人都听说了她在被罚跪。有些人探头到走廊的圆形门洞里偷偷看上几眼。墨烟耳朵很灵,能听到他们在猜测她为何又被罚跪,但又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迟雨最常罚她的就是长跪思过。

    莫迟雨也从不会让她平白无故受罚。她总是能在最后明白自己错在了何处。

    现在她的确稍稍冷静下来。

    但很快她的思路就被堵到了死角。她怔怔望着面前的细草、青苔、阶梯、长廊、窗格,双目空空。她脑海里反复映出父亲的样子,父亲静静站在院墙后,或是静静站在屋檐下;接着是白启鸣的父亲白问清,矍铄清瘦的老人,掷出极快的红缨枪。

    等到拄着拐杖的吃力脚步声靠得很近了,墨烟才猛然清醒过来。

    “哎呦,”老婆婆摸摸她被风吹乱的鬓角,“孩子,饿了吧?”

    她的手枯瘦,缺一根食指,另外还有几根手指上没有指甲。

    这是专门在厨房做糕点的老妇。不知有多老了,据说她不记得自己几岁,只记得进宫时先皇帝还没有出生——她是一个老宫女,被莫迟雨召到外宅来养老的。

    她一直很喜欢墨烟。或许是因为墨烟吃东西很多很香的缘故。

    她偷偷摸摸从怀里摸出两个豆沙包子往墨烟手里塞:“吃点吧,别饿坏了。”

    包子很热,几乎还烫手,是刚刚出笼不久。

    “不用的老妈妈,不用。我不该偷懒。”她摇着头。

    老妇皱纹密布的干瘦的脸上眉毛和嘴唇缩紧了,她很着急似的把包子更用力放到墨烟手上,嘴里絮絮道:“快吃,快吃!小公主呀,老奴求求你啦,你现在不吃,待会儿皇后娘娘又要来看你——”

    墨烟知道,这是老妇人又把她当做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某位先帝妃嫔所生的公主。

    老婆婆太老了,不时会把回忆和现实混淆,墨烟就当过不下三位老妇曾经侍奉过的皇子公主。墨烟有时也会怀疑,或许因为自己是齐柯律所生的缘故,她或许真的与那些皇子皇女有几分相像。

    “我可不是公主呢,”她低声喃喃,苦笑道,“我皮糙肉厚的,饿一顿也不会有事。”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人老了便会比小孩儿还倔强执拗,看老妇急得快要掉眼泪,墨烟只好赶紧把包子塞进嘴里,囫囵吞下,两颊鼓鼓地轻声催促道:“老妈妈你快走吧,不然皇后娘娘来了看到你给我送吃的,会怪罪我们的。”

    这两只包子的面很实,馅很甜,烫得墨烟喉管疼,但同时也浑身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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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风停,天气乍冷,下了夜露,打湿墨烟的头发。

    莫迟雨回来时已经快到点灯的时候,庭院昏沉,竹林寂静。

    他到屋内洗濯换衣。墨烟看着被烛火打亮的窗纸上的影子,麻木地推算他何时脱掉乌帽、脱掉官衣,猜测他换了哪件外衣、穿了哪双鞋子——然后,终于,他走出来。

    他披了一件漂亮的鼠灰色兔皮披风。

    墨烟喜欢这一件。

    王小燕忧虑地垂着眼睛看着她。他并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事,因而没法为她说话。

    莫迟雨发问:“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墨烟感到喉咙因为寒冷而发紧,但开口时,却超乎她自己想象地平静:“我失礼失仪,自不量力。”

    “接着说。”

    “督主让我知道那份奏章上有白问清的名字,是允许我有知晓之权。而我自当清楚,我并没有改变这件事的能力。”她像是在用力咬碎那些字词,逼迫自己吞下去,“我对待此事的看法过于简单、过于愚蠢。如您所言,白问清的‘错’不在于他从前与裕平王究竟有过怎样的深交,而在于都御史如今将他写上去的‘原因’,我应当留心在意的是后者。”

    莫迟雨沉默片刻。

    “很好。”他赞许道。

    然而莫迟雨并没有允许她起来。这意味着她还有什么没说到的。

    或者,她说的不够深,不足以让莫迟雨原谅她。

    “我……”她喉头轻颤,脊背已经因为长久挺直不动而僵硬,但她为自己的凛然音色而感到奇怪,“我辜负了督主的恩养。出言不逊、自以为是,以至于令督主动怒。”

    莫迟雨“啧”了一声,忍无可忍般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

    “记得。”

    “好。说一遍。”

    墨烟快速道:“督主是我的再生父母,既蒙您庇护,过往之事便化为乌有。”

    “何谓化为乌有?”

    “就是……”墨烟并未卡壳太久,“从前的所有事情都不再与我相干。”

    “别和我玩些言辞间的把戏,你知道我要听的是什么。”

    墨烟顿了顿,仍然很快便回答:“不再与我相干,意思是,我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我不是裕平王府的人,我不计较师父被何人所杀。”

    “既然如此,那你白天说的那些荒唐话是什么?”莫迟雨冷笑,怒气陡升。

    “是墨烟的梦呓。”

    墨烟始终低头看着他的衣摆和鞋面。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哪里来的胆子‘呓’这‘梦’?”他走下阶梯到她的面前。莫迟雨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她,但他如此盛怒,仍然令墨烟下意识肩膀瑟缩、皮肤紧绷。

    “只是墨烟情急之下——”

    “情急之下?”莫迟雨步步紧逼,像用刀斩断她的思绪。

    “情急之下……”

    “如何?”

    “是墨烟情急之下胡言乱语!”

    她猛地闭上眼睛,等待之后的狂风骤雨。

    然而莫迟雨没再咄咄相逼。

    “不。”他沉声驳斥她的话,“你才不是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你是认真的。”

    墨烟愣住了:“我、我不理解督主的意思。”

    “你想救白问清。你觉得白问清不应当不可以不允许出现在那份奏章之上!”

    或许的确如此。

    她在心里想。

    “而那只是因为白问清曾是你师父的故友么?”莫迟雨接着问。是问句,但不是提问。

    墨烟眼前仿佛炸亮一道闪电,顿时醍醐灌顶。

    “我到底是怎么了?”她呆呆自问。

    昏灰的天空上云霭沉沉。

    仆人们提着灯笼,屋内烛火摇晃。

    “我是真的喜欢白启鸣。”她忽然泪如雨下。

    莫迟雨低低长叹。

    “我是真的喜欢他,但也不过就是喜欢而已……”她终于抬起了头,惶惶注视片刻莫迟雨,又转向王小燕,全然无措,双眼通红,“我是怎么了?”

    “墨烟。”王小燕不知该如何解释。

    ——对墨烟而言,所谓“恋慕之情”的这件东西实在是太过陌生,那样强烈而又使人头晕目眩,近乎于刀刃贴着脖颈擦过、箭矢围绕在身侧……

    以至于令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和抗拒。

    但,没有人可以永远不长大。

    她早晚都得去想,并且要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