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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十六年,正月初一。
墨烟是初一夜里子时生的,也就是说,是“举国同庆”的生日。
莫迟雨每年三十晚上都要进宫陪伴皇上左右,但一般不带墨烟去。于是墨烟就会在守岁时缠着厨房的老婆婆给自己单独煮面吃。
自从裕平王谢世,从前每年初一裕平王送到莫府专给墨烟的礼物,就改为莫迟雨吩咐购置。一般是新衣、新簪子、新佩剑,以及旧例(也是墨烟最喜欢的东西)——龙须糖;今年还多了一把金剪子和一盘金针,墨烟看到那把剪子握柄上錾刻的并蒂莲,不禁脸红。
初一她发懒一直睡到下午。王小燕陪同莫迟雨回来,进屋休息过了,倒是醒得比墨烟还早。他推着她起来,给她梳头穿衣,说督主有话和她说。
墨烟大致猜得出来莫迟雨会说什么,于是万般不愿意,一会儿要王小燕给自己篦头发,一会儿抱着他的胳膊打哈欠,一会儿又穿不好鞋袜系不好腰带。
当然,最终还是要老老实实去的。
屋内炭盆里燃的是御赐银炭,非常暖和。莫迟雨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把玩一串大约也是御赐的九连环。
他做居家打扮,没戴护甲扳指,也没佩玉戴环、身着华服。
——莫迟雨略显倦色时会显得比平时和蔼很多。
墨烟给莫迟雨拜年,莫迟雨竟也颇有兴致地给她封了个小红包。甚至随口夸她今日的翠色腰带很衬精神。
墨烟心绪平缓下来。她搬来小凳在莫迟雨旁边坐下,等着莫迟雨吩咐。
“昨日皇帝摆家宴,”莫迟雨语气轻松地开口了,“皇后娘娘偏生要让她入宫小住的妹妹献艺弹琴,不想弄巧成拙,圣上毫不欣赏,只敷衍地赏了些银钱。皇后娘娘脸色可怕得紧,那小姑娘也是真的可怜,抹了整晚眼泪水儿。”
“如今最受宠爱的,还是贵妃娘娘么?”墨烟问。
“那是自然的。贵妃娘娘与圣上才有共赴风雨的情谊。”
墨烟向来对后宫的事比对前朝的事更加不明就里,只是听着。不过她知道,这位贵妃娘娘与莫迟雨也是少时相识,当初是皇子身旁一名侍女。
“对了,”莫迟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贵妃娘娘的爱猫雪狮子生了一窝幼崽,也不知父亲是宫里头的哪只御猫,一窝崽子里竟然有一只纯黑的。贵妃娘娘开玩笑说要赏我那一只,想来那时应当答应才是。”
这样说着的同时,莫迟雨伸手抚摸墨烟的鬓角。
墨烟生一头浓密发亮的乌发,触之如密密织就的锦缎。儿时母亲常让她把头枕在自己膝上为她梳头,后来她又被师父当一只小狗似的,每次做什么好事就摸几下脑袋——到如今未着纱帽时还是经常被人随手摸一摸。
墨烟乖顺地轻靠在莫迟雨膝旁。
“墨烟,你信命么?”莫迟雨忽然问。
墨烟轻而快地摇了摇头。
“我出生那年大雨不止,水患成灾,”莫迟雨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但我生下来的时候,本乡的雨就停了。当时一个方士说我未来将会登上庙堂,有大富大贵的一天。”
他凄冷地笑了笑,接着说:
“九岁那年我的家乡瘟疫横行,家中八口人只剩下我和小妹。我带着她穿过人群、尸体、街道、城镇,四处都是像我一样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人。后来小妹也死了。
“人间宛如地狱一般。那时候却有一个卦师拉住我,非要给我算命。他看我的手相、按我的骨相、问我的生辰,然后告诉我,我是帝王手边的刀剑,注定陪伴在真龙身侧——彼时我举目无亲,更谈不上苦读诗书、考取功名,可我偏生信了这命。于是我一路乞讨到京城,入宫做了宦臣。
“想来,那些卦师的话我都信了。而今看来前半句是信对了,后半句却不知……”
莫迟雨缓缓收住了声音。
墨烟困惑地抬起头。
“不要辜负我,墨烟。”他看着她。
墨烟愣了愣,嘴里却不假思索吐出真心:“我不会让督主失望的。但凡督主说的,我都会好好做,若是做错,督主骂我,我就会改。”
莫迟雨却低声喃喃:“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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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
但……
不可为。
不可成。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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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到底还是莫迟雨亲自定了墨烟与白启鸣离京的日子。
他替白启鸣暂寻了个南京锦衣卫百户的空缺,命他六月前走马上任。
此时距离白问清逝世已经过去两年又三个月,丧期已过,白启越亦已官复原职,重新上任;他将母亲接到家中奉养,如此一来便留下白启骞一人在白家老宅专心温书备考——诸事复逐渐归常态,生活径自前行。
莫迟雨并不打算让白启鸣告知白家其他人墨烟的身份,也并不准备让他们在京城中行夫妻之礼。
他再次与白启鸣会面一次,要求他带着墨烟到南京定居,到时候直接称呼墨烟为妻。
在这京城里,危机四伏,没有必要声张任何可能触动他人的变动。而如若到了南京,则是一片新的天地。
墨烟与白启鸣出发离京的那一天,屋檐下开始有燕子往复筑巢,高空飞过一排排北归的大雁。
然而他们却要南行。
墨烟坐在马车的后厢外,回望着京城高高的外墙。
墨烟可以轻松沿着石壁轻踮脚尖攀到墙顶,可它看上去依然那样高和远。
她想着自己与莫迟雨道别,在他的脚下扣头三次,感谢他的养育之恩。那时他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等到她快要离开院落时,却听到莫迟雨用略带抱怨的语气对王小燕说:“瞧那没良心的孩子,连眼泪都不掉一滴。”
“哪里,”王小燕替她说话,“只不过是两年多过去,早把该流的眼泪流够了。再说,谁叫您在她小时候不许她哭呢,她不好意思在您面前哭……”
春日暖阳照耀,四处是新草与湿尘的气味。
她伸手按着左臂下短剑的轮廓,脑海中闪过无数记忆。她意识到自己再回京城,不知会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她爬到马车前头去,看到白启鸣专心致志地驾着马。
她用指尖把沾在白启鸣睫毛上未干的眼泪掸去,朝他脸上吹气。
白启鸣缩了缩身子笑起来。
“怎么,就许你想你的督主,不许我想我娘和兄姊吗?”
“当然允许。”墨烟靠着他坐下,将头靠在他肩上,“如果我可以堂堂正正嫁给你,我也想去向他们告别。诶,你说实话,你真的不会觉得娶我很亏吗?会不会其实心里觉得被逼迫了,很不情愿啊?”
“那你不觉得嫁给我很亏吗?你以后恐怕会束手束脚,很不习惯。”
“没有。”墨烟摇摇头。
“那现在就很好。”白启鸣的笑容与春风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