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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是日遣冯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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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红光复又降临,转瞬间,将裴瑶卮带离了武耀二十年初的崇天宫外。

    正当她以为这一段幻梦将要就此终结时,却是不料,这须臾的震荡过后,又一幕场景徐徐在眼前聚拢——

    高台阁楼,清肃萧索,放眼望去,皆是她不熟悉的草木。

    这……是什么地方?

    又是什么时候?

    自己仍是在与萧邃共梦么?

    种种疑惑在她飘渺的神识中泛滥成灾,不多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间接地为她开释了许多。

    是一个娇俏的女声,含着些试探的意思,唤道:“殿下。”

    这声音,是瞬雨。

    萧邃低低地应了一声,并无回身之意。

    “殿下,”瞬雨近前一步,道:“尘都刚刚传来的消息,皇帝病了。”

    他又是‘嗯’了一声,看上去,就像是听得一记无关紧要的消息一般,可他心里却不无讽刺地想道:这时候生病,还真是不巧得很。

    瞬雨踌躇半晌,才又说道:“不知是不是前线接连失利的缘故,据说皇帝急火攻心,病得不轻,如今朝政之事,已交由长秋宫暂领。”

    听到这里,裴瑶卮彻底弄明白,这会儿是何年何月了。

    ——晏平三年初。

    那萧邃此刻所在的位置就应该是……北境封地,临渊城?

    “长秋宫……”萧邃心头一动,默然半晌,讽然一笑,“他倒是有些胆量,不怕那些个老头子谏他纵容牝鸡司晨……”

    “殿下明鉴,如今朝堂上确实不安宁,不过,倒不是为着长秋宫领政之事,而是为着……”

    萧邃不怎么在意地问:“为什么?”

    “为……”瞬雨为难了好半天,才道:“为长秋宫选定的平乱人选,那些文武大臣,十有八九都不满意。”

    裴瑶卮觉得,若是放在正常情况下,以萧邃的脑子,光看瞬雨眼下的为难劲儿,也该猜出她话里说的是谁了。

    可事实却是,他既无心知道,也半点没往真相上猜测。

    “殿下,长秋宫……”瞬雨小声道:“想让您去南境。”

    ——‘啪’!

    他手里的酒坛自高台而坠,落地渐起一道飞尘。

    “你说什么?”

    萧邃回身,不乏惊疑地望向瞬雨,心头实打实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瞬雨皱着两道秀眉,叹气道:“殿下,是真的。程总管亲自传来的信儿,如今南境自积阳郡公相韬、莞郡公潘贤往下,几大将军尽皆失利,难有突破。朝中已无可用之人,说不得,皇帝就是被这等情势刺得,方才一病不起了。”

    “长秋宫……也不知她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但她有意召您平乱的事,应该是真的。”

    就是不知,仅凭她一人之力,究竟能不能扛得过萧逐的满朝文武,顺顺利利地发出这道诏令了。瞬雨默默地想。

    十余日后,大雪纷飞的临渊城迎来了一位客人。

    萧邃一早收到消息,亲自到城门十里之外相迎,直到宁王的车马仪仗进入视线的一刻,他才终于相信,裴瑶卮当真用萧逐给她的权力,起用了自己。

    “王叔。”他深深一揖,“多时不见,王叔一切安好?”

    萧惊池才离了温暖的车厢,被北境的寒风激得,身上抖了两抖。

    他看看这漫天的鹅毛大雪,又看看萧邃,目光中不乏心疼:“本王甚好。只是这北境苦寒,苦了你了!”

    萧邃一笑,不以为然:“瞧您说的,这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盛景,若非北境,却还看不着呢!”

    叔侄两人简单交谈几句,便重启仪仗,往城中行进。

    甫一到萧邃的府邸酹昔台,未及坐下来说上两句话,暖和暖和,萧惊池便先以持节使臣身份,尊出了皇后令,拜楚王萧邃为镇边大将军,即日起奔赴南境,统领战场诸军事。

    萧邃接令在手,跪在地上,半天没动。

    萧惊池也没急着说话,静静等了片刻,方才道:“镇边大将军,该准备准备,启程了。”

    萧邃抬头望向他,双膝缓缓离地,挺直了身板。

    京中风向他是早知道的,虽然今日之前,他都当这传言是笑话,可为防万一,他还是一早便吩咐了底下人收拾准备,以便随时起行。

    他同尉朝阳交代了两句,让他先下去安排,随即,便将左右都打发了下去。

    萧惊池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可却半点看不出来,他这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想了想,他试探着问:“怎么,这道皇后令,接得不情愿?”

    萧邃手里将那令谕握得很紧,闻言,稍稍一顿,便摇了摇头。

    萧惊池笑了。

    “那就是意料之外,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他问。

    该怎么说呢?

    从三年前开始,萧邃就再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对于裴瑶卮,除了恨意之外,还能萌生出其他感情。

    “听说皇上病了。”他道,“皇后这道令,恐怕不是好下的吧?”

    萧惊池闻言一笑,随口道:“你管她呢?”

    萧邃一怔。

    紧接着,又听宁王殿下继续道:“力排众议的事,她做到了,剩下的事,就要看你成不成了。”

    “邃儿,你可别被个小姑娘给比下去了!”

    他这话是含着取消之意说出来的,实则,却暗自带着警醒。

    萧邃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急着表态,忖了片刻,淡淡问道:“王叔觉得我会吗?”

    ——趁此机会,握紧了兵权,逼宫夺位,让裴瑶卮的这份儿魄力,便成遗臭万年的笑话?

    萧惊池与他四目相对,他看不透萧邃的心意,也无法断定裴瑶卮这一步棋究竟是聪明还是蠢笨,但他还是说:“你不会。”

    萧邃笑了。

    他知道萧惊池对他并无十分的信任,但他无所谓。

    “尘都至临渊,千里迢迢,皇后特意让王叔跑这一趟,应当不是因为朝中再无人愿为钦使吧?”

    萧惊池点点头,“愿为钦使之人,虽屈指可数,倒也终究数得出来。只是——”

    “总得一个够分量的‘冯唐’,才能让你相信她请君射天狼的真心,不是吗?”

    宁王殿下尊贵显扬,满皇都的亲贵重臣加在一起,只有这一人,是同时受尘都与临渊两方信任的,也只有这样一位钦使,才能促成这笔‘买卖’。

    萧邃沉吟片刻,将手令在掌中一击,问道:“王叔愿为皇后作保?”

    ——保证我此去南境,尘都绝不会在我背后使绊子?

    萧惊池默然一瞬,徐徐呼出一口气。

    “本王的家眷,此间就在尘都。”他道,“而本王此来,直至你凯旋归来之前,都不会离开临渊城。”

    “如此,可够?”

    萧邃起身,来到萧惊池面前,重重施上一礼:“多谢王叔。”

    宁王驾临临渊城当日,楚王接了皇后令,随即便带着三两心腹、一队亲兵,启程奔赴南境。

    过咏川换马休整时,萧邃在驿站遇见了一个人。

    “楚王殿下?”

    这道男声在萧邃身后响起时,他是一头雾水,可裴瑶卮却立刻听出这人是谁了。

    随着萧邃转头看去,娄箴的身貌映入眼中,裴瑶卮不觉大骇。

    她知道萧逐登基之初,大赦天下,娄箴那时候便被放出了诏狱。可她不知道,原来在娄箴提到过的晏平五年之外,他与萧邃,在这晏平三年,还曾有过一面。

    眼见陌生人前来搭话,一旁的尉朝阳立时警惕起来,便要上前询问,可没走两步,便被萧邃拦下来了。

    这一年的娄箴,一身陈旧的深色斗篷,形容也不似往日立整,兜头罩着连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背负着一柄长剑,剑身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叫人窥不得半点光景。

    说不好怎么回事,萧邃看着他,直觉这人不大一般。

    他亲自上前,姿态平易,问道:“足下是……?”

    “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

    娄箴道。

    武耀十九年——这一年对于楚王殿下来说,实在有点又爱又恨的意思,乍然一听,他非但半点头绪都没有,反而还不舒坦地皱了皱眉。

    娄箴将连帽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直直地看向萧邃,毫不避忌。

    他说:“武耀十九年,谭氏家主之死,在下曾受恩于殿下,免于一死。”

    萧邃目光一动,刹那间,便都反应过来了。

    “足下是……浮萍公子,娄箴?”

    时近初春,天气仍是寒冷,咏川一整个冬天都未落过雪,却忽然在这一日,覆上了一夕银装。

    萧邃命人在棚下置了一樽薄酒,趁着这会儿零星的空档,与娄箴对坐小酌起来。

    “说起来,原是当年放出来之后,便该去殿下府上拜谢深恩的。不想却误到了现在,但愿殿下心里别骂在下是白眼儿狼才好!”娄箴说着,举杯朝萧邃一敬。

    萧邃笑道:“我还没那么小气!”说罢,亦举盏,饮尽此杯。

    两人接连饮了数杯,娄箴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心情上好,方才道:“在下身在诏狱中时,也曾听过不少外头的消息,只是不想,一夕出来,却什么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