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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殿,冬暖阁。
孟苏苏从孙持方手里接过了醒酒汤,微提裙摆,缓步进内。罗汉榻上,萧逐拄着额头,阖目拧眉,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好靠近的气息。
她暗自调整一番呼吸,挂着和煦的笑容,上前进上汤饮,“御膳房才进上来的醒酒汤,听孙公公说,阖宫家宴上,陛下多饮了几杯,不若醒醒酒再歇?也好舒坦些。”
罩在灯影里的人掀动眼帘,放出一道带着戾气的目光。
孟苏苏被他这毫不客气的一眼惊了惊,不自觉便挺直了身子。
“呵,舒坦?”萧逐放下手臂,换了个坐姿,冷笑道:“这么多人惦记着寻朕的晦气,朕如何舒坦得了!”
孟苏苏安静听着,唇边隐隐含笑,并不急着说话。
萧逐说话间,抬头看向她,眼中不由带了些嘲讽与玩味:“你倒清闲,上元夜宴,都敢称病躲了?”
一听这话,孟苏苏才一垮脸色,娇嗔一句,打开了话匣子。
“陛下这可是冤枉臣妾了!”她挨着榻边坐下,娇柔往萧逐身上偎去,“臣妾还不是惦着自己前些时候惹得祸,生怕业成公主见了臣妾,再扫了兴,食不下咽,惹得陛下心疼,这才知趣避世,不敢往前头凑呢。”
萧逐低下眼皮子瞟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静默片刻,孟苏苏小心地觑了他两眼,见他手指已搭上了碗盏,似是心情平顺了些,她这才试探道:“好好一个上元,陛下合该高兴才是,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您动气?”
她话音一落,小案上,那盛着醒酒汤的青瓷碗蓦地叫人一推,登时洒出了大半去。
孟苏苏神色未变,只是微微直了直腰,轻声唤了句‘陛下’。
萧逐捏起她的下巴尖,冷笑道:“怎么,孙持方有功夫告诉你朕贪杯贪饮,却没功夫告诉你朕因何不豫吗?”
他这一下,委实用了点力气,孟苏苏被钳得发疼,可脸上愣是除了无辜,再没有第二种表情。
半晌,她握上他的手,一点点化开他的力气。
“陛下,气大伤身,您若有个好歹,岂非更叫那些大逆瞎心之人背后高兴?”当萧逐的手彻底离开她的下巴时,她柔柔一笑,重新偎回他怀中,抱怨似的提点:“不值得呢!”
顿了顿,萧逐冷哼一声,推开了她。
她理了理鬓发衣襟,这才直入正题:“要臣妾说,母后皇太后提立继后之事,于陛下未必全然无益,您也犯不着这般动怒。”
“未必全然无益?”他问:“你倒是说说,这益处在哪儿?”
且不说今日之前,他对潘若徽为继后之事究竟报以何等态度,光是夜宴之上,这立后的话自李太后口中说出,便足以让他再不考虑抬举潘若徽之事。
可孟苏苏这会儿却道:“陛下息怒。依臣妾看,母后皇太后这时候提立潘贵妃为后,多半想着以罪臣之女为继后,可给您一个没脸罢了。”
萧逐一早想到这里,闻言神色未变。他暗自想道,若然真是这样,倒还好些,就怕……
就怕李太后开口说的,是萧邃的意思,而这立后之事背后,自己的那位三哥,另有其他谋算。
那头,孟苏苏继续道:“可臣妾却以为,当此之际,以贵妃娘娘填位中宫——这正是张扬皇家气度的事,也好让天下百姓看着,陛下您情深意重,只以夫妻恩义为念,并不以家族出身为重。此于清议之上,乃是大有利好的!”
萧逐搭在膝头的手指微微一动。
孟苏苏的话,不无道理,潘氏这么一闹,为着姜轶不明不白的死在诏狱、以及临胜换将的事,他虽然都算得上得偿所愿,但于物议之上,多少还是有所损害的。这时候,不以潘氏为后不算过错,但若真能维持一先的决定,将其填位中宫,那他在百姓那里的声望,多多少少便能搬回来一些……
想是这么想,可这件事,一来他私心里不愿意,二来,关窍还在李太后身上,若真就这么如了太后娘娘的愿,他心里总还是有些不安。
孟苏苏细细观察了他片刻,心里大致猜到了他所想,适时开口道:“自然了,陛下的心意,臣妾虽愚笨,却也自信能看清几分。”
萧逐挑了挑眉,朝她看来。
她衔起一丝哀愁,接着道:“您心里,是以仁懿皇后为重,轻易不愿再立后的。而贵妃娘娘那边……”
她摇了摇头,“咳!说起来,娘娘如今没了母族可倚仗,人又独自在承阳宫中,想来,这继立新后的事一旦定了,贵妃娘娘那儿,便也成了众矢之的,这般情状,娘娘若是不能安稳回宫可怎么好?”
说着,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巴巴望着萧逐,替潘若徽发愁:“唉……也真是叫人担心呢!”
萧逐的脸色,便在她这一通儿唉声叹气里,一点点松泛开了。
他伸手在她额上一点,“你这东西,真是鬼精!”
孟苏苏心头蓦地一松,尘埃落定。
柔美灵动的笑意挂上嘴角,她嘤咛一声,凑过去挽上萧逐的手臂,“臣妾不过是一心为着陛下罢了!这万千心思,都只是想为您寻个‘名声与利好’两相兼顾的法子。也好让您开心些,别总眉头不展的。”
随着她的话,萧逐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顿。
他想起多年前,也曾有一个女子,带着万千的伶俐智慧,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扫除了前路上的一切障碍。
那是他放在心底,最恨,也最爱的人。
可她却从未说过如怀中女子所言的这些话——
“你是一心为朕么?”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他问孟苏苏:“当真?”
怀中人不容置疑地答:“自然是为了您。”
可她不是为了我。
他想。
她为我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为了报复另一个男人罢了。
上元过后没几日,召贵妃回宫的圣诏的便传到了承阳宫。
“……陛下的意思,是要等花朝节时,隆而重之地迎娘娘回宫呢!”
尚柔殿中,翠绡收好了圣谕,回头满面喜气地同靠在窗下的主子说道:“听才来传旨的宫人说,如今宫里宫外都在准备着娘娘回宫的事宜呢!母后皇太后前两日才将立继后之事重新提上来,陛下转天就这般大张旗鼓地迎您回去,这个中之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娘娘,您这段日子一直悬着心,生怕另出变数,如今也可安心了吧?”
轩窗微微嵌开一条缝隙,无孔不入的寒风便借着这点机会,四面八方地往殿阁里灌来,吻在女子娇嫩的肌肤上,如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刺人。
翠绡见此,蹙了蹙眉,想将窗子阖上,却被潘若徽给拦住了。
“安心……”潘若徽伸手朝窗缝凑去,接了一指的寒意,怔怔冷冷道:“呵,一日不住进长秋宫、一日,不将那凤印握在手里,本宫都一日不可能安心。”
半晌,她忽然想到一事,抓过翠绡的手,急着问道:“翠绡啊,你说……这回母后皇太后同陛下重提立继后的事,她究竟是何用意?陛下……陛下他会不会因此便疑心上本宫,误会本宫与楚王那边有什么牵扯?”
翠绡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无奈一叹。
“娘娘,您这都想到哪儿去了!”她蹲在潘若徽身边,劝道:“自从陛下命人将公主接回宫去之后,您这段时间,一直便这般多思忧虑,施太医昨儿来请脉时还说呢,叫奴婢多宽宽您的心,您只有心绪开朗了,身子才能康健,容光才能焕发呀!”
潘若徽苦笑了两声,渐渐松开了她的手。
道理是这个道理,她又何尝不明白?
只是,去岁至今,这林林总总的事,她是得揣着颗多大的心,才能全都不当一回事,半点疑心忧虑也无,安安稳稳地过快活日子呢?
“娘娘,您别担心,不管楚王那里打什么主意,陛下看重您,加之这回莞郡公的事,您在背后出力不少,陛下看在眼里,必不会为外力所扰,疑心于您的!”
这话安慰不了潘若徽。
萧逐看重的人是个什么下场,早几年她便已见过了。
只是……
想到手中攥着的最后一张王牌,她默默握紧了拳,心头难得稳定了两分。
不要紧,她想,就算萧逐情意不能将自己送到皇后之位上,光凭这最后一张牌,她也一定能将自己送进长秋宫里。
无论如何,自己绝不会像长秋宫的上一任主人一般,一无所有!
楚王府中,裴瑶卮一早听说了萧逐下诏,要于花朝节接潘贵妃回宫的事,精神一振,立时便要让瞬雨将李寂叫来。
“等等,”萧邃听到她的话,叫住了瞬雨的脚步,回头问她:“你打算让默言作甚?”
“派人走一趟繁京。”她露出几点疑惑,“怎么,这差事不归李默言管么?”
一旁,瞬雨也望向萧邃。
萧邃沉默须臾,道:“兹事体大,就别另派人了,左右朝阳近来无事,让他亲自跑一趟繁京,也好安心些。”
裴瑶卮想了想,倒没反对,点了点头,瞬雨会意,不多时,便将尉朝阳叫进来了。
“殿下、王妃。”
“尉大人,如今万事俱备,周国那边,就只差这最后一道东风了——”裴瑶卮说着,含笑看了眼萧邃,复对尉朝阳道:“你们殿下不放心旁人,非要叫你跑这一趟,大人可别嫌差事苦啊!”
尉朝阳连忙抱拳躬身:“属下不敢,王妃只管吩咐就是!”
裴瑶卮点点头,走到他面前,道:“那就劳烦大人火速赶往繁京,去见一见,之前皇帝为着夔氏有‘不臣’之心一事,特地派去周国,警醒镇安公主的那位使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