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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繁京,周国帝宫。
凉风将梢头才刚抽芽的豆蔻拂得一晃,几点脆弱的绿芽禁不住摧残,呜呼间,不偏不倚地被送到了女子的膝头。
宇文芷君坐在廊下,被白裙上这点翩然而至的绿意晃了眼,神思一动,便朝宫墙下的草豆蔻望去。
一边的小皇帝宇文淮翻开一封奏疏,启口说了几句话,却迟迟不见回应,抬首,就见镇安公主一味被那花骨朵吸去了目光,竟是难得地出神几许。
“皇姐,皇姐……?”
记忆中的一片白衣徐徐远去,宇文芷君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淡淡问道:“皇帝说什么?”
少年皇帝俊秀的眉眼间隐隐带过一抹窥伺,随即又被精明的浅笑给取代了。
宇文淮搁下笔,慢悠悠道:“听说西境的兵权,皇姐已派人从夔氏手中接过来了?”
闻言,宇文芷君凤目一动,含着丝锐利的光,蓦地朝他望来。
宇文淮心头一颤,险些没抗住这一眼,就要将伸出去够茶盏的手给缩回来。
“皇帝的耳朵倒是越发灵敏了。”宇文芷君收回目光,轻声一笑,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听谁说的呀?”
宇文淮不知她是真有心问这一问,还是随口之言,但他却终究没敢回答这个问题。
轻轻咳了两声,他将话锋一转,过渡得倒是自然:“朕知道,皇姐与夔氏长孙是至交,但就像皇姐教朕的,一己私情,在国之大事面前,着实是微不足道的。既然如今,西境已无后顾之忧,那远雁夔氏那边……”他默默饮了口茶,唇边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而后道:“那一家子,若真有不臣之心,发落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宇文芷君哼笑一声,没有说话的意思。
顿了顿,宇文淮小心注视着她的神色,不死心地幽幽提点了一句:“没的,再为个两姓旁人,惹得皇姐与姐夫不睦。”
这下子,宇文芷君彻底将手里的奏疏给放下了。
宇文淮努力叫自己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之态,殊不知,一旁的女子只消动一动眼皮子,便已将他心底的惴惴不安都给瞧了个透亮。
“过了年,皇帝眼瞅着就十七了,年岁大了,操心的事也跟着越发多了。”她边说,边抬眼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悠悠叹道:“一连落了多日的雨雪,难得今儿天好,不若……”
宇文淮的心,随着她刻意放缓的语调,慢慢提了起来。
身边的侍女若冬察言观色,适时递上一盏新茶,给镇安公主润喉,益发也将她这句话拖拉得更长了。
宇文芷君将茶盏搁在案几上,溅出来的茶水,零星染湿数封折子。
她偏头,唇边带笑,操着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问身边的亲弟弟:“本宫便趁着这份儿好气象,归政于君,如何?”
宇文淮一愣,他明明四平八稳地坐在檀木椅子上,可却硬生生觉得,自己活像是平地摔了个大跟头。
片刻后,镇安公主大步流星地离开皇帝寝宫,身后跟着怀中抱满了奏折的侍女。
出宫路上,宇文芷君坐在小辇上,眉目间酝酿着风暴,叫人看一眼都胆颤。
若冬低声宽劝道:“公主别生气,陛下年纪还小呢,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
她拄着额头,闻言冷声一笑:“呵,这孩子,心倒是越来越大了,眼看着,都敢明里暗里给我话听了,就是不见治国之才上有什么长进……”说着,她阖上双眼,叹息着一摇头:“假以时日,怕又是个德不配位的。”
就如,自己那位志大才疏的兄长。
若冬只说不会,“有您这样殚精竭虑,从小带到大的苦心,陛下定当成大器!”
女子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眼见宫门在望,她想起来什么,问若冬:“近来都什么人好往皇帝身边凑啊?”顿了顿,又道:“驸马……还常进宫么?”
若冬颔首应道:“是,陛下亲近驸马爷,三两日便要宣进宫来见上一面,说起来,倒是比对太傅他们还要敬上几分。至于旁人,却是没什么了。”
没有旁人。
宇文芷君暗自沉下了眼色。
车驾在公主府外停稳,宇文芷君甫一走下车来,抬眼便见负春迎上来,急急地唤了声:“殿下!”
她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一下子又阴沉了几分。
一个眼神递过去,负春会意,没敢多言,只一路随着她回到寝殿之中。宇文芷君往暖阁榻上一坐,接过茶来,方问:“出什么事了?”
负春焦急之色已然毕露,“禀殿下,奴婢晨起刚收到的消息,昨夜有人私下里潜入国宾馆,密会了梁国使臣!”
送到唇边的茶盏由是一顿。
宇文芷君抬眸看了她一眼,犹自镇定地呷了一口茶,这才问道:“何人?”
“据咱们在梁国使臣左右安插的眼线回禀,来人应当是梁帝秘密派来,打算暗中接护梁使回国的。”
宇文芷君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暗中接人回国?
梁国在打什么主意?
原是为着蒙蔽萧氏,她一早已寻了个罪名,将夔氏世子下了大狱,连西境的军权,都已经着人做了交接,不知内情的人看着,远雁夔氏,这会儿俨然已是受制于当庭,朝不保夕了。
难道说,即便自己这般算计,还是叫梁人看出来蹊跷?
若真如此,那看出这蹊跷的是谁?
晏平帝,还是楚王?
转瞬间,这些想法争先恐后地在她脑中一一闪过,那头,负春一脸不忍之色,艰难说道:“殿下,咱们这回,怕是中计了!”
宇文芷君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起身踱到窗下。
“解释。”她道。
负春理了理措辞,便道:“咱们的人听见了来人与梁使的密谈,依照来人的话,望尘潘氏原是起根儿上便无反意的,咱们眼里见着,以为是潘氏信了夔氏、梁国落入了咱们的套,可实际上……
实际上从一开始,包括潘氏谋反,全都是梁国算计好了的,引咱们上套的假象罢了!梁国用心深远,就是要让咱们误以为他们国力衰微,轻敌进攻之下,才有的是败仗吃呢!”
“而且公主,”负春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那人言辞中透露出,梁国近日有意对我国用兵的意思,未免如此一来,国宾馆里那位世家出身的使臣陷入险境,梁帝这才特地派了人来,接其回国的。
奴婢细细研究过,按来人的话意,梁国多半是要自顿泽郡起兵来犯!”
“顿泽郡?!”旁边的惜秋吃了一惊,“同疏凡郡一南一北,梁国若要在此地出兵,那岂非要横跨数百里荒地来犯,且正好与咱们陈兵之处一南一北吗?”
负春叹了口气,默默颔首。
宇文芷君静静听着。负春说完,她伸手抹了把窗格,动作徐徐。
“来人的身份,确实么?”
负春颔首:“应该不会有错。来人手里握着梁宫禁军的手令,寻常人是拿不出来的。”
“梁国……”她幽幽念叨,半晌忽而一笑:“晏平帝萧逐,真有这么聪明么?”
就算他有这份儿聪明,可放任潘氏做这么一场戏……
“他有这份儿气魄吗?”宇文芷君实则是不大信这眼前‘真相’的,“萧逐图什么?难不成,这一直以来,送到梁国的谍者传回来的消息全都是假的?晏平帝疑心忌惮的,并非日渐坐大的潘氏,而是起自寒微的姜轶?”
这事儿透着诡异,但倘若当真是真的……却又不能不让人警惕,她想。
身后的四大侍女面面相觑,片刻,惋夏上前,进言道:“公主,此事之上,还请您三思。奴婢也觉得此事透着许多疑窦,但如今梁国的情势,却又不得不让人多想。”
潘氏夫妇羁押入京,却一直未曾发落处置是真,关于世子潘整非但未死,反而频繁现身于尘都的传闻,也是一日多过一日,最要紧的是——
“若然潘氏当真谋反罪实,那晏平帝……以他对长秋、嫡庶的在意程度,他似乎更没有以潘氏之女继立为后的气魄吧?”惜秋满怀疑虑道。
宇文芷君将窗子彻底推开,望着远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外间传来轻叩殿门的声音,有侍女禀道:“禀公主,驸马爷回府了!”
立在窗下的人微微动了动眼皮,不多时,果然见到殿外头,一袭白衣的男子踏入庭中,正朝着自己的方向悠悠信步而来。
她眯了眯眼,眉头有瞬间的紧蹙,随即,却是尽数舒展开了。
赵非衣推门而入,嘴里唤着她的名字,原是清雅庄严的两个字,从他那条舌头底下溜出来,莫名就带了一丝花蜜似的绸缪。
宇文芷君仍旧立在窗下,只是转过身冲着他的方向,眉梢带着守株待兔般的安然。
赵非衣进内,在四大丫鬟的齐齐注视下,腻腻歪歪地径直走到她跟前。
“芷——”
又一声甜酥酥的呼唤没来得及说完,眼前蓦地闪过一道光影,却是女子一把夺过了他手里徐徐挥着的折扇。
“才二月天,君心便热如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