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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邃接连听完她这两句话,甚至不知自己应该先问什么。
“你说那把剑,叫‘长冥剑’?”他面露急切:“那你又是怎么……你怎么会知道我……”
他虽然说,希望重来一回的两人不再有秘密,但却还是有那么几件事情,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知道的。
比如这祭剑。
裴瑶卮捞起他的手腕,衣袖一撸,露出他小臂上遍布皮肉的狰狞疤痕,渐渐地,她觉得眼睛有些酸胀。
萧邃手臂发僵,使了些力气正想要收回,不期她的吻,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于是,他便动不了了。
她闭着眼,滑嫩的面庞贴在他手臂上轻轻磨蹭,眉眼间不愿示人的情绪,尽是心疼。
许久,她问:“这几年,你很痛吧?”
萧邃捧起她的脸,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
“我怎会有你痛?”
身上的伤,再怎么疼,总有过去的时候,但她的残魂被困在那一片幻境之中,彻夜不息地饱受心魔的折挫,那般的疼,他想都不敢细想。
可她却生生受了三年。
这样想着,他依稀便明悟了,“难不成……你也与那把剑建立了联系?……你,也见过我的经历?”
裴瑶卮点头。
既已开了话头,她便是打算将长冥剑、娄箴、与不可台中那位的种种皆与他说明白。奈何话才刚刚说到这里,远处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回首看去,却是瞬雨寻过来了。
“殿下、王妃。”
她请了个安,为难地看了眼裴瑶卮,便听萧邃道:“无妨。什么话都可直说。”他说着,也往身边看了一眼,回头告诉瞬雨:“往后,任何事情,都不必瞒着王妃。”
瞬雨心里惊讶,但却也来不及思索这两人突如其来的如胶似漆,她这会儿着急过来,是因为外头来了位贵客。
且十有八九,还是已经被自家主子连同武耀十九年后的记忆,一块儿给忘没了的贵客。
“殿下,有一位贵客登门,您这阵子的情况,怕是不大适宜与之相见,要不奴婢……”
见她这样,萧邃心头一动,立时便猜出了那贵客的身份。
他问:“娄箴?”
瞬雨愣住了,呆呆地点了下头,回过神来,忽然一喜。
“殿下!您……您莫不是都想起来了?!”
一旁的裴瑶卮一挑眉,悠悠朝他看去,便见他脸不红心不跳地一点头,一时却也无意多解释什么,只道:“先生此刻人在何处?”
瞬雨答京畿别苑。
他想了想,便吩咐备车。
裴瑶卮看得出来,当着丫头,萧邃虽表现得不甚明显,但对于娄箴的出现,他是打从心底里欢喜的。
她想:或许此时此刻,他还当娄箴是助她还魂重生的恩人呢。也不知稍后知晓了真相,他经不经受得住。
“娘娘,您怎么了?”
合璧殿中,轻尘侍奉她更衣,无端端地,便见她神色凝重,眉眼间起了哀怨,也不知究竟这愁从何处来。
“您同殿下都这么好了,还有什么可愁的?”小丫头一惊一乍地问:“难道殿下欺负您了?”
裴瑶卮有气无力地笑了声,看了她一眼,有意逗她:“那若是他欺负我,轻尘帮谁呀?”
往日里,类似的问题她也问过不少,这小丫头没个正形,各色的答案也答过不少,这不此刻一听,脑筋一转,立马就又有新花样儿了。
她讳莫如深地笑道:“人家都说,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奴婢可不敢瞎掺和,否则等您二位又好了,回过头来,受欺负的就该是我啦!”
眉间的愁绪被这丫头三言两语地给冲散了,裴瑶卮笑意过去,揉着她的头叹了口气,“唉,就你这讨人喜欢的劲头,我都不舍得把你往外嫁了!”
主仆俩说说笑笑,等收拾停当时,萧邃已在庭中等了她许久了。
行路匆匆,裴瑶卮却有些心事重重,萧邃说了几句话都不见她正经回应,心神一收,这才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对。
老实说,他是有些意外的。
“怎么了?”他问:“去见娄箴,你不高兴么?”
在他的认知里,裴瑶卮与娄箴该是亦师亦友的至交,之前在府中听到娄箴的名字,她也并不显得欢喜惊讶,萧邃此刻想来,心里一点点发沉。
裴瑶卮欲语还休地看着他,心道,就怕到时候你不高兴。
她沉沉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放在膝上握着,问:“之前你出征时,我假借在昭业寺祈福的名义,偷偷溜出去了一趟,这事儿你知道吧?”
萧邃自然知道。
他点了点头,跟着灵光一闪,便道:“你那时候……就与娄箴见过了?”
裴瑶卮坦言说是。
“不止见过了,”她道,“他还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萧邃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联系着她对娄箴的这种反应,他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什么地方?”他问。
“含丹城。”
她说:“不可台。”
京畿别苑。
娄箴置身于枫树林中,久久没有任何举动。
这个时节的枫林,已经没有秋日里那般炫目欲醉了。他坐在那日重逢裴瑶卮时,她坐的位置上,冰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更为冰凉的长冥剑,沉默地等待着。
从程永亭派人去王府传话,到他身后传来脚步声,这中间大半日过去。他起身回头,见到携手而至的楚王与王妃时,天际已是一大片火烧云堆出来的暮色。
他的目光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停了一停,心里便有了分寸。
“看来楚王殿下已经不需要我了。”他含着极浅的笑,坦然道。
与他不同,萧邃此刻看着他的目光,却是极其复杂的。
来路之上,裴瑶卮将自己在不可台上的遭遇、将汲光告诉她的一切,三三两两都与他说了。轩车驶至终点,硬生生又在别苑外头停了一个多时辰,才等来车中人拾级而下。
抛去许多到现在还不清楚的事,面对娄箴——或者说面对汲光,萧邃在愤恨之外,仍然还有感激。
纵然那人设计重生裴瑶卮,最终是为了实现一己的恨念,但若然没有他,裴瑶卮……或许也没机会回来。
一南一北的两腔情绪充斥在心间,几乎要将他撕裂了。
他紧盯着娄箴,一字一句道:“我与瑶卮,都曾以为先生是值得信重之人。”
娄箴一笑,“在下令殿下失望了么?”他看了眼裴瑶卮,“蘅蘅这不是回来了吗?”
是,眼下倒是真回来了。可往后呢?
再往后,你们要杀死的不光是她,还有这整个人间。
娄箴说着,面露好奇,问道:“说起来,在下也很好奇。
若是您早知道蘅蘅的重生是为了什么,那您还会愿意为她流血吗?”
他一边说,一边抚了抚石桌上的长冥剑。
“我会。”萧邃说。
“她的重生,也不是为了做你们师徒毁天灭地的牺牲。”
娄箴似有所感地点了点头,随即,却是一叹,“唉,这一回,只怕在下便不能让殿下如愿了。”
萧邃在来见娄箴之前,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眼前这人,同汲光一样,既已走上了玉石俱焚之路,便是断断不会轻易为人劝服的。相比于裴瑶卮与他数年的交情,萧邃更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能三言两语之间,便哄得他回头是岸,放过诸生。
是以,他能给娄箴的话,便也只剩了那么寥寥几句:“本王能否如愿,便不是先生一言能定的了。
先生与尊师,自可试你们的。
本王,也自会试本王的。”
娄箴笑道:“殿下且请自便就是。”他说着,手指在长冥剑的剑身上轻点两下,接着道:“这长冥剑,在下便给您留下了,蘅蘅命数几何,便全在您了。”
他说完,躬身朝他施了一礼,从二人身边走过,这就要离去。
一直沉默着的裴瑶卮说话了。
“等等。”
娄箴脚步停了停,回头问她:“还有话想同我说?”
只这一句言辞,便是与面对萧邃时,截然不同的语气。
有那么一瞬间,裴瑶卮恍恍惚惚的,也会觉得眼前这人依旧是她亦师亦友的至交,十数年不变。
“就这么走了?”她唇角淡淡勾着,问道:“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胆识,也不想想,我会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
她眼里没有温度,仿佛举手之间,便会叫人前来拿他。
可娄箴听着她这话,脸色却是变也未变。
比起裴瑶卮来,他算是笑得十足真心了,“蘅蘅,后会有期。”
说罢,他再度转身,在裴瑶卮刀子般目光的注视下,坦然离去。
她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攥紧了。
当晚,两人留宿别苑之中。半夜时,裴瑶卮发觉身侧空了,迷蒙之中,心头蓦地一抽,紧跟着便睁开了眼。
内室中两根灯烛幽幽亮着,透着温柔而沉默的光,她左右看了看,并未见到萧邃的人影。
她披上披风,举灯推门,却在廊下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长冥剑,灯影一晃,那片刻之间,她看到他来不及收回的神色里,蕴藏着愤懑与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