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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邃有时候想想,武耀末年的两王争位,世人眼里是那般惨烈,可实际上呢?
自己开局就是个输。
裴瑶卮在幻梦之境中,所看到的关于武耀二十年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那年萧邃从昭业寺回来,一夜未眠之后,最终站到了崇天宫外。算计着时间,她也一直默认,他当时就是奔着悔婚一事进的崇天宫。但直到此时她才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当年你,”她开口方知哽咽,勉力平复了半天情绪,才接续道:“当年太子悔婚的消息传出宫门,所有人都说,为着你忤旨抗婚,先帝大发雷霆,下令将你禁足东宫反省。我记得那时候……他关了你两个月。”
整整两个月,没人见过他、没人听过他的话,甚至连他身为皇后的亲娘,也不被允许踏入东宫一步。
接下来的话,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
“萧邃,你……没有悔婚?”
抱着她的人手臂一僵,许久没有开口。
原来如此。
再世为人,裴瑶卮自知感慨过无数句的‘原来如此’,但再没有哪一句,能让她如此肝肠寸断。
他没有悔婚。
她早该知道的——即便当年不知道,但重生以来,与他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她也早该知道,无论是看他的处世性情,还是看他的头脑,他都绝对做不出忤旨抗婚的事。
恩义脸面上论,早在他少年时,便对裴公敬重有加,他不会不知道,忤旨悔婚,于裴氏而言是何等耻辱之事,就算他恨极了裴瑶卮,但只为着对裴公的这份儿敬重,他也断不会这般辱人;
再者,便是私心藏奸上论,只为帝祚江山考虑,以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去对待国中头一份儿的名门——他得是有多想不开?
目下想到这些,裴瑶卮都不知道该怎么埋怨过去看不明白的自己了。可转念再一想,又究竟是什么让她觉得,萧邃真敢做这件事呢?
大抵,是为着那声‘为父’、为着国中人尽皆知,先帝对楚王的那份儿特所钟爱罢。
想到这里,她连连深吸了几口气,心里又冷又疼,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邃忽然说话了。
“当初我被昭业寺那一幕蒙蔽,是真的不想娶你。”
他说:“那天晚上我去崇天宫,我跟他说……”
他狠狠将尾声收住,裴瑶卮能听到他牙齿抖动的声音。很长时间之后,他方才慢声将后话道完:“……想将婚期延后。”
只是延后,为着对裴公的敬重、为着摇芳裴氏的脸面,悔婚这两个字,他说不出口。
那时候,他脑子乱得很,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出任何能将这场婚事化解于无形的法子,眼看婚期近在眼前,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延后典礼,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以求同裴氏好聚好散。
但当时听了自己的话,那个人是怎么说的?
十年来,萧邃一直不敢回忆那天晚上,在崇天宫所发生的一切。
“他问我为何要延后婚期。”
“我找了许多无关痛痒的理由搪塞,他却全不买账,就跟下定了决心似的,非要逼出我一句实话。”
说着,萧邃摇了摇头,“不。不是像。他就是下定了决心,要让我亲口说出悔婚的话。”
“可你没说。”她轻声道。这一句,已不是问话。
颈窝处,蓦地传来一阵湿意。
萧邃哭了。
他先是摇头,“我没跟天子说。”说完这句,他就又笑了。
笑得无助且自嘲。
他说:“我跟我老子说了。”
那天,僵持到最后,先帝执意要他一句话,问他是不是不想娶裴瑶卮。
“他自称‘为父’,他以前跟我说,凌云殿里是君臣,崇天宫中是父子。他同从小到大每一次一样,他对我自称‘为父’……裴瑶卮,他自称‘为父’,那时候我只当他是我爹。”
“所以我跟他说……我跟他说了一声‘是’。”
混乱地表述,像是笼中困兽,十年来,拼尽所有,他都找不到出路。
武耀二十年,在他以为自己被倾情之人背叛,回过头来去找父亲,想谋得哪怕一丝一毫的安慰时,他怎么也没想到,等着自己的会是另一场背叛。
“我没想到这一声‘是’,都断绝了些什么。”
帝王之路。
与裴氏的恩义。
还有,父子之情。
裴瑶卮一下下摩挲着他的背脊,只能以这般寻常而无用的法子,努力给他一丝宽慰。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怎么这样的父亲……竟会是先帝?
“……我不明白。”许久之后,她问:“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是对萧邃不满意么?
可他是他从小选定的储君,六岁便立为太子,论文韬武略、治国之才别说萧氏宗族,便是放眼梁周两国,有几人能与他相比?
她问完这句话,没过多久,萧邃慢慢松开了她。
裴瑶卮掏出帕子给他擦泪。
他一直看着她,渐渐地,她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萧邃的眼神,太复杂,却也太好懂了。
愧疚、怜悯、无能为力。
在这样的眼神里,她什么都明白了。
“……是为了,”她闭了下眼睛,努力抹平唇齿间的颤意,“为了我们家?”
“裴瑶卮,对不起。”他说。
从先帝有意将他悔婚裴氏之事大而化之之时,他便明白,自己的亲爹,这是在借自己的手,算计裴氏。
“他把我困在东宫两个月,撤了我宫中所有戍卫,着令暗卫司负责看管。那两个月,我失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等到……等到我踏出东宫时,再想做什么都是来不及。”
来不及提点裴氏,也来不及为自己安排一分一毫。
“崇天宫那晚,在他雷霆震怒之时,我便已经明白,自己是他的弃子了。”
他说:“君心要我失位,我不能如何,只能顺着他心意,在当时的形势下,为自己谋一个保全,否则,将那最后一丝父子情分都对抗没了,我手下的人、我的母亲,也就都不会有活路了。”
是以,两个月后,踏出东宫,他没有对悔婚裴氏之事做一字一句的解释。
他接下了这口黑锅,顺着先帝的意思,做足了不治行检之态,也顺着先帝的意思,做他的这把刀,与裴氏争来斗去、与萧逐争来斗去,到最后,得一个与裴氏两败俱伤,让先帝安心的结果。
“是了……呵,”裴瑶卮目光直愣愣的,眼圈也湿了,“先帝——他真是,他真是好聪明啊!”
古来帝王忌权臣,素来重打重杀,可先帝呢?
他从生到死,在世人眼里都是干干净净的。他不过是借了自己儿子的手,三下五除二,便叫国中第一世家大厦倾颓,而他自己,却一身嘉名,半点不沾腥。
“我现在明白了,当年宫里派人去裴氏收回聘礼时,他为何单单将德孝皇后的那对凤首耳坠留给了我。”她定睛看向萧邃,一时恍悟,一时难以置信,“对不起裴氏的事儿,都是你做的,他一身清白,临了临了,还让我这个没了家门倚仗的裴氏之女做了新帝的皇后……”
“世人都说成帝重情重义,我也一直以为他是重情重义的……”她一头撞进他怀里,双目一阖,两串泪珠倏然而下,“萧邃,我也一直以为他是重情重义的!”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个蠢笨至极的人。
那两年,她以己度人,只觉自己这样恨萧邃,萧邃便也该是这样恨自己——恨到头脑发热,恨到意气用事的。是以即便到最后,裴氏与东宫两败俱伤,独独萧逐一人占尽好处的结果摆在眼前,她从未想过,这会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一个套。
她耳边,萧邃还在跟她说对不起。
“抱歉。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若不顺着他……我连与裴氏两败俱伤的机会都没有,我与裴氏,都只会一败涂地,什么都不剩。”
“你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了。”她摇着头,哭得痛苦,“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当我不知道最苦的是谁吗?”
“先帝既动了铲除裴氏的心,他便是无论如何都要除裴氏的。就算不是借你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萧邃,我难道能怪你顺他心意,为母后、为自己、为东宫那么些臣属苟且保全吗?”
不久之前,她才曾问过萧邃,这世上怎么会有萧逐那样的父亲,为了自己的运数,不惜牺牲尚未出世的子女性命。
现在,她都明白了。
怎么不会有萧逐那样的父亲?
连萧惊泽那样的爹都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别的,还值得一提么?
可片刻之后,萧邃仍旧是同她说了句抱歉。
“我是仗着他最后这点子愧疚与父爱,保全性命。甚至你曾问我的,为何连母后都不知我待潘恬从来无心之事,那也就是我为着成全他的清白物议,不得不接下的黑锅。
只有没人知道真相——只有他觉得我明事理、顾大局,只有我够委屈,够无怨言,他才会给我一条活路。
我不恨不怨,我孝顺至极,所以他留了我一命。”
“但是裴瑶卮,我是对不起裴氏的。”
他说:“齐公之事,我晚了一步。
顺公之事,我也晚了一步。
甚至裴曜歌,他——”
裴瑶卮皱了皱眉,狐疑道:“他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