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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城,宁王府。
正堂之中,寒露姑姑换了盏新茶来,恭恭敬敬与楚王殿下奉上。
萧邃将茶盏端在手里须臾,一口未饮,堪堪搁在一旁。
“姑姑应当知道——”他慢声浅笑道:“本王此来,并非是贪王叔府上的一杯茶。”
“三天了,王叔能好吃好喝地款待小侄,就不能赏脸与小侄见上一面吗?”
寒露姑姑站在他面前,垂首不疾不徐道:“殿下也应当知道,王爷的话早有了,奴婢是劝不了的。”她道:“您京中事忙,还是听奴婢一句,早些回去吧。”
萧邃笑了。
“怎么姑姑觉得,自家主子尚且劝不动,却是劝得动本王吗?”
寒露姑姑一噎。
他看了眼天色,想了想,道:“劳烦姑姑转告王叔一句,今日日落之前,他若定了心不见我,那我便要走了。”
寒露姑姑来不及高兴,又听他道:“——我会南下,去见一个定然会见我的人。”
“殿下!”她猛然一惊,定了定神,妥协道:“请您稍候,容奴婢去传话。”
不多时,寒露姑姑再回来,脸色不大好,可说出来的话,却是萧邃爱听的。
宁王寝殿中,萧邃尚未进门,先听到几声咳嗽。
多时不见,萧惊池的身体似乎又差了。
他进内见礼,仍旧恭敬,萧惊池叫他起身落座,上来便是一声叹息:“你这孩子,何苦来哉?”
萧邃苦笑:“您把我要问的话给说了,却叫我说什么呢?”
萧惊池也笑。
半晌他道:“孩子,听王叔的话,回去吧。”
他说:“我知你为何而来,但许多事情,只知道‘果’已经够了,你若强行去探究那个‘因’,到最后,真相……未必是你承受得起的。”
萧邃便问:“所以您只要我记得您是谋反不臣之辈,却不愿意告诉我您为何如此?”
萧惊池看着他,没有说话。
“也罢。”片刻,萧邃点点头,寞然笑道:“王叔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有些方面,您可能还不大了解我。”
萧惊池眼中闪过一点疑惑,又听他问道:“王叔既然不愿给我我想要的答案,那不如先听我给您讲一个故事?”
他有心摇头,可想了想,到底还是叫他说了。
于是,萧邃便将当年‘太子悔婚’的来龙去脉,统统与他讲了。
“……我长到十八岁,自诩金粉堆里见过无数算计背叛,但武耀二十年之前,我从不知道,这四个字儿可以如此残忍——噬骨噬心,不堪比拟。”
他放下凉透的茶,目光平静地看着萧惊池,问道:“王叔现在还以为,造就您如今所为的‘因’,是小侄不堪承受的吗?”
萧惊池许久没有说话。
他先是怔愣,然后,眼中似有什么情绪被打破了,再又一点点拼接起来——最后,化为一团恍然的光。
“……呵,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萧邃被他的反应给弄懵了。
王叔这是……明白了什么?
他正暗自猜测着,忽见萧惊池仰头一叹,痛陈三声:“先帝……皇兄……璧山——!”
“‘璧山’?”
萧邃一愣,试探道:“璧山郡主?”
萧惊池笑着笑着,疲倦地阖上双目,顷刻之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萧邃有些害怕。
“王叔……”
萧惊池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片刻后,看向他问道:“你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我今日?……是什么,造就了你今日?”
萧邃心里没底,却还是坚定地点头。
宁王便是一笑。
“是萧惊泽。
是萧挽筝。”
他说:“是……赵遣。”
先帝萧惊泽,璧山郡主萧挽筝,还有……灵丘侯赵遣?
这三个名字拼在一起,能组出来什么?
萧邃脑中一片混沌,想了又想,还是道:“我……不明白。”
是啊,不明白。在萧邃今日这些话之前,萧惊池也还有许多不明白。
可到现在,他全都明白了。
他怅然赞道:“先帝高招,璧山不负裴兄‘闺闱女相’之赞,这俩人为着萧氏江山,真算是煞费苦心了……一个放弃了儿子,一个,舍得出自个儿的亲闺女……”
他顾自感怀一通儿,对萧邃道:“来,王叔便好好给你讲讲,这一局,是从哪开始的。”
他想,真算起来,事情的起因,应当在武耀十年。
“当年灵丘侯赵遣与沈氏之女的事,只因怀国公裴稀出言赞赏小舅子的这份儿‘真性情’,相氏便只能忍气吞声,将定好的媳妇拱手让人,连先帝都因顾念与裴赵两族之势,不敢强作公断……
我这些年琢磨着,多半便是此事给先帝提了个醒儿,叫他开始忌惮功臣了。”
——有了忌惮,便有了算计。
“北林赵氏——先靖国公赵述是谨慎之人,在赵遣之事后,自觉赵氏树大招风,便急流勇退,逐渐淡出朝野,以此保全了富贵。可摇芳裴氏,便没那么好运了。”
“武耀十八年,在你同瑶卮的婚事之前,许国公潘诫进言,将其族妹潘雩嫁与本王为继妃——起初我也未曾多想,娶进门,便打量着好好待着,可后来……”
说到这儿,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沉一口气,继续道:“直到两年后,公孙逊身死、遇儿重伤之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本王的这个王妃,打从一开始,便是璧山特意嫁过来,监视本王的。”
当年裴公班师还朝,宁王忧其病体,又因洞悉潘诫暗自调动手下南下,恐其对裴公不利,故特遣手下将军公孙逊与独子萧遇同去迎裴公回京。
不料,此事被潘王妃知晓,秘密告知族兄潘诫,并透露两人南下路线。潘诫派人前去截杀,终致公孙逊身死,萧遇重伤,就此绝从戎之路。
听了这些,萧邃双目微瞪,半晌难平。
“不是说,阿遇与公孙将军当年,是因回京路上,遇到暴民叛乱,所以才……”
萧惊池摇头笑了。
“那是谁说的?”他道:“是先帝说的。”
萧邃一愣,思索片刻,面露恍然。
“当初公孙将军身死,阿遇则因重伤垂危之故,被先帝派人直接带回了帝宫,仔细将养了许久,方才送回宁王府的。”
萧惊池点点头,“不错,先帝手里拿捏住了遇儿的命,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能反驳。”
尤其那时候,潘氏的刺客得了手,裴公也薨了,他便是想计较,也没有任何助力。
说到这里,他看向萧邃,眼中依稀可见心疼:“我原以为,是你先做了悔婚之事,先帝震怒之余,动起了权术上的心思,方才趁势打击裴氏的。
可如今看来……”
他摇摇头,自嘲蠢笨:“什么赐婚、什么悔婚,所有事情,起根儿上,便是他意图名权两得的算计。”
算计到最后,裴氏倒了,连同被推到前头做刀的潘氏也顺势都给除掉了,先帝的嘉名清议,在裴瑶卮正位长秋之时,达到了巅峰。
而他这一局,直到他死去十年之后的今日,方才被人费劲巴力地给拼出了个大概。
世人眼中,成帝重情重义,治国有方,其晚年一切祸事,都是臣属不忠、亲子不孝的缘由。
想来,若非萧逐这个皇帝不够格,那萧惊泽这一场图谋,还真称得上一声精妙。
殿中静默良久。
萧邃身上一点点回过温来,哑声问道:“那璧山郡主……”
她在这其中,又有何效力?
萧惊池脸上的讽笑之意淡去了。
半晌,他道:“将潘雩嫁给我,原是她的意思。”
萧遇重伤之后,他命心腹严查二人南下路线是如何走漏的,查到最后,便查到了潘雩身上。
萧惊池还记得,那日自己得知真相,大怒之下找上潘雩,一进殿门,却见收到风声的潘雩已然脱簪赤足,跪在那里席藁待罪。
到了那个份上,被休弃的恐惧,让她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涕泪横流之际,将所有事情都与萧惊池吐露了个分明。
她说,自己一先仰慕宁王,在裴王妃薨逝后,数度恳求璧山郡主,请其帮忙,成全自己求嫁宁王之心。
璧山郡主起初不置可否,后来忽然答允了她,说会为她尽力一试。她只当是自己诚心,感动了郡主,等到潘诫上表嫁妹,而先帝也应允了之后,她更是喜不自胜,精心准备着出嫁事宜——后来想想,那段待嫁的时光,竟成了她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出嫁前夜,潘诫来看她,三两句话过后,便露出了真面目——威逼利诱,让她出嫁之后,为自己监视宁王的一举一动。
直到这个时候,潘雩方才明白,自己这场婚娶,并非是属于自己的美梦成真,而是属于潘诫的——从此,许国公便将细作名正言顺地送到了宁王府中、送到了宁王身边最亲近的位置上。
“我原以为,璧山只是为潘诫谋,还觉得如此行止,于她性情不符,可适才听你说起潘恬的事……”萧惊池叹道:“邃儿,你现在可明白了?先帝一朝,为他功在千秋之人,非前朝诸公,亦非后宫美眷,而是她。”
“为萧氏,舍得出夫婿儿女的璧山郡主,萧挽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