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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以为,得了答案之后,无论结果如何,自己总该宽释。
但,还是不行。
李颦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思绪斗转间,忽又回到了那一日——
萧惊泽死去的那一日。
崇天宫里,圈满了死气,病榻上的人时醒时睡已经很久了。
李颦侍奉他喝完了药,正待起身时,却被他拉住了手。
这一把轻飘飘的,虚软无力,叫她蓦地恍惚起来,细细作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英武强健的帝王,究竟是从何时起,变得这般孱弱的。
她就手搁下药碗,在他床边坐下,柔声问他何事。
萧惊泽的目光,早已经不清明了。
他望了她许久,才问出一句话:“皇后,可恨朕吗?”
李颦有些惊讶。
自东宫被废后,这是萧惊泽第一次问她这样亲近的话。
分明是不可触的伤痛,可她却仍是笑着,还有心给他掖了掖被角。
“臣妾若说不恨,陛下信吗?”
萧惊泽脸色变了,说不好是惭愧还是不悦,过了许久,也不曾说话。
李颦便道:“臣妾还当真不恨。”
他本意不信,但架不住,她的脸色太轻松,姿态……太恳切。
于是,他便问:“即便,朕废了邃儿?”
她笑道:“可您急着将他遣藩临渊,到底还是保全了他的。”说着,她起身,在他床边跪下:“为此,臣妾要谢陛下。”
“皇后……”
萧惊泽意外之下,来不及倾诉动容,却见她倾身附到自己耳畔,声音更柔十倍,轻轻道:“臣妾谢陛下——为我留此子息,不使我承氏一族,断子绝孙。”
“你……”
他愣了一下,反复想了半天,才问:“皇后在说什么?
朕,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她想。
“……你知道,所谓莽原李氏的先祖,本是陈扶光李氏族中之人。
先祖当年,奉命来梁,隐藏身份,潜伏为谍。自此一脉于梁地繁衍生息,时刻预备着,为家国效力。”
此间她在自己病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想着那一天的萧惊泽,对萧邃道:“可你不知道的是,自你外祖父开始,扶光李氏,便已为陈国承氏尽完了最后一份力。”
萧邃皱着眉,心头狠狠一跳,对母亲接下来的话,生出一点逃避之意。
可李颦却没有停下。
她告诉他:“孩子,母后生来姓李,是没办法。可你祖父李怀故——他本姓承。”
萧邃顿了顿,跟着一把松开了母亲的手,整个人往后一退。
她说:“他姓承,名巍,萧见凌为他册谥灵悼,世人唤他,灵悼太子。”
——灵悼太子承巍,陈国最后一位太子,亦是亡国之后,历经万险,留存下的最后一点血脉。
“您留了邃儿这一条命,往后,便是给承氏留了生生不息的指望——”那年崇天宫中,她说罢此言,俯身在地,为萧惊泽致下此生最后一礼,口中道:“臣妾叩谢陛下天恩,定当铭记于心,死生不忘。”
“你……你——!”
极致的震创之下,他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她起身上前,为他阖目送行——
“陛下,你走好。”
萧邃从宫中回来时,已是夜里。
浴光殿里,才从北境回来的李寂急着赶来,正在同裴瑶卮禀报一桩旧事,见萧邃回府,他甚至来不及同他提一提祖坟的事,便紧着告诉他,长孙氏的来历,已经查明白了。
当年长孙真劫持裴瑶卮,意外露出了长孙氏于梁国大肆安插谍者之事,在那之后,萧邃将这件事交给了李寂去办,李寂便大张旗鼓,很是折腾了一阵,将楚王府竭力搜捕周国谍者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好让另一些被他刻意留存下来的谍者安心,自以为逃过一劫,尚未暴露。
“长久以来,小弟一直命人常日监视这些人,日前终于发现,长孙氏的这些谍者,是早在当年陈国覆灭之后,便开始安排的。”
“陈国覆灭之后?”裴瑶卮皱眉,“那就是已有两代人的功夫在里头了?”
李寂点点头。
长孙氏,在镇安驸马上位之前,一直都是数不上的寒族之流,且一直不得镇安公主之意,便是周国有意在大梁布局,也不会安排他们去办吧?
“不止如此,小弟还发现,长孙氏在周国的发迹之路,也有问题。”
萧邃让他解释。
“镇安驸马之前,长孙氏已在朝臣之列,只是一直不得志。而他们家的人,一脚迈入朝堂的时机……也正是在陈国亡国之后。”
这,说明什么?
萧邃沉吟片刻,疲惫地抹了把脸,忽然笑了。
“长孙氏……竟也是陈国旧臣啊!”
话音落地,裴瑶卮惊疑地望向他,而李寂则低下了头。
夜深人静。
裴瑶卮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往身旁一摸,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抓住。
她披衣起身,忍着头疼,一路寻到书阁。
萧邃坐在灯下,既没忙公务,也没在翻书,就只是那么直愣愣地坐着,发着呆。
她深吸了一口气,揣着担忧走过去。
“从宫里回来,见你累得很,怎么还不睡?”她倾身从他身后抱上去,温声问:“担心母后?”
萧邃握着她的手,没说是不是,刻意将话锋一拐,转而问起她近来在京中之事。
见他有回避之意,裴瑶卮心头不安,却也并未相逼,顺着他的话,与他说起连日来,京中种种。
她将萧逐已知自己身份的事告诉了他,连带着,还有姜寂月从中的作为。
关于相蘅重生于赵轻愁之身的事,她因顾念的温怜,对着萧邃便只是一言带过,只推说因缘如此,难以言说。
“只是姜寂月……这姑娘,我是不知该如何处置了,这些日子一直让瞬雨看着,等你回来发话。”
他点头,让她安心,说自己会处理。
裴瑶卮浅笑道:“你要处理的事太多了,若是一时腾不开手,往后推推也无妨,不必担心我不高兴。”
他亦是笑,片刻后,眼里又现出挣扎之意,“瑶卮啊,我……”
“我有些事情,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她在他肩上蹭了蹭,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会同你生气吗?”
“……我不知道。”
她又问:“你为这些事,心中有愧悔吗?”
“没有。”
她便笑道:“那我不会生气的。”
“萧邃,我不是每一件事都得知道,但……若是我能帮你分担,我还是希望你能早些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这样难受……”
是啊,很难受。
但他更怕,说出来之后,是两个人一切难受。
“裴瑶卮,我——”
他话才起了个头,外头忽而响起叩门声,两人齐齐看去,就见瞬雨急着跑进来,没到跟前,双膝便已落了地。
“殿下!”她哭俯道:“母后皇太后——崩逝了!”
晏平十年的暮春,温热晚来,整个尘都似乎都因这一场国丧而悲伤了起来。
萧邃因母亲之死,整个人消沉不少,裴瑶卮从旁陪着,除了尽心宽慰,为他尽可能地分担政务之外,别无他法。
他心里藏着不敢说的事,她隐约握着个方向,却迟迟猜不出内里的详情。
这日府中,尉朝阳接了飞鸽传书,前来回话,裴瑶卮进门时,正见他们主仆两个面面相觑,神色皆是不豫。
“怎么了?”她近前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尉朝阳看了萧邃一眼,拱手回道:“王妃,是崇峻侯的人来了信儿,押送相韬回京的人马就快到了。”
裴瑶卮一怔。
是他要回来了啊……
身为谋反重犯,相韬一旦回京,再要见他,只怕就难了。好在,押他回来的人,都是沈确的嫡系,裴瑶卮考虑再三,便打算趁他尚未进京之前,先去同他见一面。
有关沈夫人的事,是定要弄个明白的。
与她一样心思的,还有赵遣。
“您想好了?”她担忧道:“真要与我一起去见他?”
赵遣颔首,“放心吧,这么多年了,他又是死到临头,便是仇人相见,我这只眼睛也红不起来了。
只是有关庭如的事,我总得亲口问一问他,”
他这样说,裴瑶卮便也不再劝了,两人稍稍准备了一番,便在尉朝阳的护送下,出城了。
与相韬一行相遇之地,好巧不巧的,竟就是湍流江。
——当年赵遣为相氏手下围杀,被逼跳下的那条江。
相韬见到裴瑶卮时,只以为她是相蘅,最初的惊讶过后,脸上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厌恶。
“王妃此来,不是为何?”
裴瑶卮站在他面前,不答反问:“您以为是为何?
看您的笑话、为您送终,还是……问一问您,为何一世父女,您却薄相蘅如此?”
她这样说,原本是有些为相蘅抱不平的意思,却没想到,相韬听罢,竟笑而直言:“能是为何?”
他说:“你若是我女儿,我怎忍心薄你?”
裴瑶卮愣了愣,回过神来,渐渐明白了。
人之将死,便是如此吗?
“那相蘅是谁的女儿?”她问:“郡公,您可否告诉我,为何……相蘅十几年来,始终不曾有过名正言顺唤一声父亲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