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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芬把卷成一筒的报纸卷放在张晨面前的茶几上,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嘴唇蠕动着,和张晨说:“老板,我拿回来。”
张晨看了看她说:“坐,你坐下来。”
姚芬在边上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俏丽的脸还是煞白的,但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因为来去走得急,还是因为紧张。
坐下来后,姚芬也还是只有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双腿紧扣,双手撑在两边的皮坐垫上,两眼迷茫,神情恍惚的,好像随时都会从沙发上弹起来。
张晨暗暗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曾经自己最喜欢来的办公室,让他觉得有点憋闷,这个曾经他最喜欢看到的,最喜欢和她们放肆地聊天的人,现在在他眼里,变得很陌生。
张晨太喜欢自己口无遮掩地臧否人物,胡说八道地说着的时候,姚芬的看着他说“又来了……”的那个神情。
和她与赵欣在一起的时候,是张晨感到最轻松和愉快的时候,可以不去想公司的事,不去想经营上面的事,甚至不去想设计的事,他的思绪是完全开放的。
他喜欢那种漫无目的,像一阵风一样在空中漫游的感觉。
有很多话,他连和小昭都不能说,但和她们可以说,他就是和小昭说了,小昭也不懂啊,很多时候,小昭会迎合着他,但那不是他需要的,他需要的是理解和平等的交流,而她们是可以交流可以探讨,可以点到为止的。
张晨把报纸卷慢慢敨开,里面是那三幅原作,一层报纸,一幅油画,每一幅画都完好无损,张晨把三幅画推到了边上,他抬起头,看着姚芬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姚芬低垂着头不响,张晨等着,姚芬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需要钱吗?”张晨问。
姚芬摇了摇头。
“是家里碰到了什么事?”张晨继续问。
姚芬还是摇了摇头。
张晨说:“你很有眼光,这三幅画确实很不错,而且,他们的增值潜力很大,但你想过没有,你就是拿着它们,也没有办法变现的,你不管是把它们送去拍卖会,还是进行地下交易,这个圈子才多少大?我们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一旦我们知道,肯定就会报警,哪怕你做得再没有痕迹,最后警察也会追到你的,别忘了这三幅画,可是上了我们的画册的,而且,三位老先生都还健在,他们来过我们美术馆,见过自己的作品,他们可以证明,原作原来就在我们馆里,现在馆里的是被掉了包的。
“而这个库房,除了我,你是唯一能进出的人,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你,你逃无可逃,这些,你想过没有?”
姚芬低垂着头,还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朝张晨哀求道:
“老板,我知道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报警,你要是报警,我就全完了,老板,我求求你。”
张晨说:“不报警可以,姚芬,我前面也和你说过,我们要是想毁了你,昨晚就报警了,虽然,从美术馆的角度来说,我们应该报警,把这些都交给警察去处理,但是,我狠不下这个心,姚芬,我答应你不报警,但你,总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吧?”
姚芬吁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紧绷着的身体也松弛了一点,她轻声说:
“老板,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我今年不是去参加了拍卖会吗,回来以后,就把拍卖会上的情景和我男朋友说了,我和他说,我们馆里,现在一幅油画就值一百多万,我们的保险库,比银行的金库还要值钱。
“我男朋友,他……,他就想到了这个事,和我说,我吓了一跳,当然不肯干了,可是……可是他一直说,一直说,还说这样做,是为了我们的以后……”
张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也相信,没有人撺掇,姚芬干不出这样的事,张晨问:
“你男朋友,可能不是做这行的,还以为这东西拿到了,就是钱,他不知道美术馆里的每一幅画,等于都是签了名盖了章的,要变现很难,你没有告诉过他,这些美术馆里出来的藏品,美术馆的收藏路径都很清楚,这样的作品,你们就是拿到,也很难脱手?”
“我说了。”姚芬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耳语:“他说,我们拿到了,也不急于出手,等到我们以后去了国外,再带出去……老板,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不该这么做的,你要是生气,你就狠狠地骂我吧,我……我自作自受,我活该!”
“姚芬,你觉得我现在是愤怒吗?”张晨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现在没有愤怒,我是难受,很难受,昨天晚上,在下面库房,看到这三幅画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在这里坐着,盯着这三幅赝品看,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从昨晚到现在,我感觉到的都不是愤怒,而是难受,姚芬,你知道为什么吗?”
姚芬摇了摇头。
张晨低缓地说:“我在乎的不是这三幅画,而是发生了这件事,在我眼里,你和赵欣,比这三幅画更重要,从我打算做这个美术馆,亲自面试,把你们两个招进来,那个时候,你们还是两个很单纯的小姑娘,连怎么用照相机,都需要我教你们。
“然后这几年,我看着我们的美术馆,一点点地发展壮大,你们也一天天地成熟起来,在我眼里,你们已经和这个油画馆融为了一体,如果说这几年,我在画一幅画的话,我可以很自得也很自信地想,你们才是我最好的作品。
“但现在,却成了最大的败笔,一幅精心创作了好几年的画,最后发现一塌糊涂,完全画坏了,你应该知道那种感受和失落……”
姚芬啜泣了起来:“对不起,老板,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一直也很矛盾,经常会犹豫,会想着应该收手,不然,我现在拿到的就不止是这三幅,而是更多,老板,你相信吗?”
“我信,我想每次你犹豫,想收手的时候,你男朋友大概就会鼓励你继续,就向你描摹你们以后在一起的情景,对吗?”
姚芬点了点头。
张晨把茶几上的纸巾递给了姚芬,和她说:“这样吧,姚芬,你想一个合适的理由,体面地从这里辞职。”
“谢谢,谢谢老板!”姚芬点着头说。
“还有,姚芬,我真心地劝你一句,我不知道你的男朋友是谁,也没有兴趣知道,但我劝你,和他分手吧,不管他怎么和你山盟海誓,那都是虚情假意,你想想,他要是真的爱你,会把你往火坑里推,会让你置身险境吗?
“如果他真的爱你,就是你有这样的想法,他也应该制止你才对。说穿了,他还是利用了你,去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真正得到了,会怎么样,还真的难说,说不定,你做的一切,反过来会成为他控制你的把柄,这种男人,没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不要也罢。”
张晨和姚芬说。
……
姚芬红肿着双眼走了,张晨把赵欣叫了进来,和她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湖畔油画馆的馆长了。
赵欣说:“谢谢老板。”
“赵欣,对不起了!”张晨说。
“对不起什么?”赵欣看着他问。
“我已经让安保公司人过来,重新设置下面库房的管理权限,今后,恐怕连你这个馆长,都无法单独一个人进入库房了,必须和公司派过来的人,两个人同时,才能进入库房,同时,我会让他们把24小时的磁带录像机,全部换成960小时的录像机。
“还有,我也会要求保安部,所有磁带,到时都必须交到公司保存,而不能重复录制,赵欣,我这样做,你能够理解吗?”
张晨看着赵欣问,赵欣点点头说:“我理解。”
过了一会,赵欣问张晨说:“老板,我有句话,可以说吗?”
张晨说,可以,你说。
“姚芬不是坏人,真的,我觉得如果你早这么做,姚芬也不会有今天。”
张晨沉默着,赵欣继续说:“我知道老板,你一直很信任我们,我也很感激你这种信任,老板,你是个好人,但有时候,可能太好了。”
张晨疑惑了,问:“这个怎么说,我应该像个凶神恶煞吗?”
“不是。”赵欣摇了摇头,“我可能也不是说的很清楚,但是我觉得,有些时候,你太随我们了,其实,你应该管管我们的,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老板?”
张晨摇了摇头:“不明白。”
“哎呀,就是,就是……这样说吧,每个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他每天会面对很多诱惑,有很多时候,没人管,可能一步踏出去,不小心就会走歪了,姚芬就是这样,但要是有人管着,想歪都没有办法歪,就歪不了。”
赵欣看着张晨,见他好像还没有完全明白,继续说:
“现在的艺术界,早就不是一片净土,艺术家就更不是,现在的人,十个有九个,他在想的都是怎么让自己的画,能卖个好价钱,而不是怎么画一幅好画,像我们这样的,在外面就会碰到很多这样的人,真的,老板,我不骗你。
“我自己就不止一次碰到,比如我和人家谈好,一幅画六万,这个时候,这些人自己就会和我说,能不能八万,或者十万,多出来的那两万或四万,我拿一万五或三万,我当然没有同意,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为了几万块钱,落个坏名声不值得。”
“不错,能抵住诱惑。”张晨说。
“那是几万。”赵欣说,“那要是几十万或几百万呢?我还能不能抵住诱惑?老实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没有把握,我前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也是我说,为什么你早该想到这些办法,反正我就觉得,光靠信任是不可靠的,给我们的压力也太大。”
张晨沉默了,他想着赵欣的话,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很多时候,你觉得对别人是信任,但这信任,是不是放纵,会不会反过来害了人家?
至少如果,自己早一点就建立一个制度,把篱笆扎紧,让这种事连发生的可能性都没有,那姚芬,很可能还会在这个办公室。
人性是最脆弱的东西,是经不起考验的,特别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