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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时,元黛一抬头,便看见谭禹泽坐在会客区,侧身就着椅子一侧的桌子写着公文。她唬了一跳,却因为着实少见谭禹泽如此模样,就看的久了些,直到谭禹泽忍不住回头看她:“看够了没有?”
元黛已经被他识破花痴相几次了,是以干脆就没脸没皮了,她嘿嘿一笑:“长的好看不就是给人看的嘛!”
闻此言,谭禹泽却没有任何反应,一脸漠然的扭回头去,保持沉默,除手和偶尔动一动的头,其余地方又恢复了雕塑一般的状态。
元黛看着这尊雕塑,又想睡觉了。这简直就是催眠……
忽然清冽的声音响起:“别睡了起来吧,太阳还高照着就睡觉,辜负大好光阴。”
“什么嘛!你们这些人就是不懂,天天睡觉,那才叫享受,我上辈子就是没觉睡恨死了……”元黛顿了顿,很快又继续说道:“呃,所以,所以这一世要好好补齐!补齐!”
“你快些起来,然后把桌椅擦干净,我要过去批公文了,再这样扭着坐下去,我怕我要成麻花了。”
“噗哈哈,麻花!你这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想不到还有点意思!”
谭禹泽还是一脸漠然平静如水:“我方去刑部调了你父亲当年的留案卷宗,在书架第二列第四格。”
元黛闻言,瞧了眼书房两面所置的书柜,明了他正是指的这右侧比较长的一柜,正要去取——“苏愿之,请你先把桌椅擦干净!好吗?”
元黛嘿嘿的皮笑肉不笑了两回,依吩咐拿了条帕子在面儿上胡乱挥了挥意思意思,然后笑了笑,去取卷宗。
谭禹泽则暗沉的面色好好的擦了擦桌子——因为他似乎可以想见,元黛方才睡的流口水的样子。
如果这话元黛听到,一定会气的吐血吧,她的确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她认真盯着一处看或者出神想事情的时候会流口水……
“你父亲当年出事时我身在江南,故我对此事的了解,也仅限于卷宗所写,人言所传,但你要知道,这两样东西,都不可信其全部。”
恢复的真快啊,元黛摇了摇头,方才还一脸黑线,此时就已经恢复如初了,啧啧,变脸大师啊。
元黛就直接蹲在地上,然后启开卷宗。卷宗应是放了许久了,落尘先前定是清过了,但只从已经旧得有些掉粉末了的束卷用的绳来瞧,便可知其年已久。此事是先帝晚年时所判,现在再去追寻,确是有些困难的。
不过,这人到底是谁,竟然能调到原卷宗而不是录上一份?难不成,苏钦的案子就这样的不重要?她一边打开卷宗一边问道:“公子,人家怎么放心就这样把原卷给你的?”
谭禹泽头也不抬道:“因为人家料定,我不敢不还。”
“那你就不能改吗?”
谭禹泽一壁写着一壁分心跟她讲解:“刑部出来的卷宗都印有专门的印记,只有刑部有,无法复制,并且每一份卷宗刻有独一无二的编号。卷宗在录入时,但凡有错,必是重拿竹简抄录而不是用小刀修改,曾有话言,‘六部门外竹林成山’,就是因此,毕竟六部权大业大,竹简还是买得起的。所以,修改的痕迹只要有,就是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我动了手脚。”
总而言之,不就是说,刑部钱多的慌,可以喝酸奶只舔瓶盖子就扔掉嘛。
元黛叹了口气。她很少听谭禹泽这种惜字如金的人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所以元黛又非常认真的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仔细的想了想该怎么回复,而后得出答案,就是没法回复,是以这老半天功夫她就只憋出来了一个字,她道:“哦……”然后她又补了三个字:“这样啊……”然后低头,重新看卷宗。
经年许久,七年时光冲洗,人也已淡忘,墨迹却依旧清晰,笔锋铿锵有力:“永文三十二年,当任礼部尚书苏钦上书,言今盛世之繁荣虽在,但其多固步自封,未革故鼎新,暗讽上以迂政治国。上未批,退还。
“永文三十三年,苏钦赋诗‘山雨欲来兮,唯独木立于世’,并寄于光禄寺卿冯翰。因其中暗含文唐大厦将倾之意,冯翰不敢隐匿,递御史台。苏钦下狱。随后冯翰请罪于上,供认其曾与苏钦共谋,构陷原礼部尚书乐凌收贿一事,至其被免。
“上令三司共审,证据确凿,判罢免苏钦一切官职,笞三十,逐出京城,无诏不得还。冯翰举告有功,功抵罪半,判其思过半年,罚俸一年。”
“山雨欲来兮,唯独木立于世?”元黛喃喃。
好像真没听说过呢,本来有重大发现,发现历史上有的古代很厉害的人物,比如说屈原啊什么的,大部分都有存在于异世,一开始元黛还存着念想,是这个苏钦会不会是苏轼苏辙啊什么的,仕途坎坷嘛,但是如今看来,好像还真不是……唉,做伟大文人的女儿的梦破灭了,元黛有点落寞。
“全诗是:‘曜日沐世兮,万物仰其峥嵘。皎月替日兮,千秋沐之朦胧。山雨欲来兮,唯独木立于世。待到狂风溢楼摧折独木兮,萧瑟然,空悲戚。’”
“这是楚辞唐诗宋词元曲的结合体吗?”元黛脱口而出。
“这是苏词体,你的曾祖父是创始人,只前三句有所要求,最后一句是允许变化的,因为用的人极少,所以你可能也不知道。苏钦用苏词体写诗,或许有别的用意在也未可知。”
“很少用?”
“嗯。”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啊?”
“啊什么啊?夸你能干呢。”
“……”谭禹泽看着元黛,看了很久,然后皮笑肉不笑道:“我谢谢你哦……”
元黛摆了摆手,笑嘻嘻:“不用谢不用谢。”
谭禹泽的笑容僵在脸上,元黛仿佛能听到那莫须有的磨牙声……
呃,好像一不小心嗨过了,得罪了大人物……
于是元黛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呃,那既然很少用,有没有可能是别人代笔,构陷呢?”
谭禹泽此时此刻又沉浸进了他的公文里去,他漫不经心的答:“那得有证据,你这只是猜测。”
“猜测怎么了?没有猜测哪里来的线索去寻找证据?没有猜测哪里有破案的可能?没有猜测,那……”
“既然有了这么重要的猜测你就快去找吧!”谭禹泽放下笔,抬头,一字一顿:“话不要说太多,太吵。”
元黛生平第一次发现,和有些人聊天是这么的费劲儿,这种人,美其名曰,话题终结者!简直没办法聊天!可怎么办呢?寄人篱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愤愤然的闭了嘴,研究卷宗去了。
苏钦原在朝中时,为支持变法一派,而当时的先帝恒仁年事已高,并不愿在朝中大动干戈,故未予支持。此讽喻诗意蕴过于明显,并不像是苏钦作风,因为这着实不符合逻辑,毕竟他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除非故意要远离朝堂,但这样陈情辞官便可,又何苦再挨那三十下笞刑?时为永文三十二年……
“公子知不知道永文三十二年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大事?”
“莫氏叛乱。”
“有相关的记载吗?”
“我身后书上第七列从下往上数第三阁,自己找。”
元黛挑眉,记得这么清楚?果然非人也。但腹诽归腹诽,手头的事情还是要赶忙做起的。
这臣子叛乱可是大事,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苏钦这首多是为此而作,只是被有心人拿来用大做文章罢了。而讽诗及构陷二事皆由冯翰一人而起,事案始末怕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元黛还没找到,思及此,便立马停了手,道:“等等,光禄寺卿冯翰,这个人,怕是重点人物吧?”
“正是因为冯翰与苏钦是多年好友,他的供词才这般令人信服。说来苏钦还是冯翰的恩人,永文二十五年苏钦升任礼部尚书,二十七年时担任应届贡举选试主考官之一,时年冯翰第五次赶考,年岁比苏钦长,却为苏钦提拔,成为当届榜眼,即后,便常与苏钦一道,属一派。”
元黛叹了口气,这人,虽然话题终结者吧,但是,长得好看,而且,真心厉害。
“父亲,他向来交友谨慎,看不透之人皆不愿深交,这冯翰会不会是有心人早有准备的?”
“那未必,冯翰为人虽不错,但平日里做事常有不慎叫人抓住了把柄也不是没可能。且后你父亲被免,冯翰也辞了官,说是要回乡照看卧病老母。只不过……”
“只不过他很快就被灭了口,是吗?”
谭禹泽不说话,算是默认。
“那冯翰是怎么死的呢?如果是很快就被灭了口,那么自然是越隐秘越好,幕后者应该不会选用纵火一类的方式吧?”
“冯翰是自杀,有人亲眼目睹他投江自尽,且打捞上来的尸体面容安详,应是自愿,便少有人声张。”
元黛轻笑:“哼,难不成是因为太愧疚了?”
“当时他老母亲还健在,他无兄无弟无子,膝下只一女,若非特殊情况,他不会丢下妻女老母独自生存的。”
“那他的妻女老母,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谭禹泽缓缓答道:“多半不会吧,否则幕后之人不会放过她们。而且就算她们知,冯翰死前也定千万叮嘱过勿道外人,所以你若不能准确攻到要害处,她们也不会那么容易松口。”
“那怎么办?这么重要的一条线,便要如此断了吗?”
“既是要线,怎会留下痕迹。不过若细心寻找,破绽也不会全然没有,反正只一点,此事,莫心急。”
元黛点了点头:“是,我原就知道不会简单,也有耐心等,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谭禹泽起身至小桌前,端了手边初上的新茶,微掀杯盖,轻吹之余,抬眼看了眼元黛,水汽朦胧中少女的认真模样若隐若现。
在这最好的年纪里,本应在家中事家务女红的少女,却因家中一场飞来横祸而破碎所有美好念想,孤身一人,固执的想要为父母报仇。她面上的坚毅,非寻常闺秀所有。
此刻的她,正低眉冥思苦想,想不出来,她便可了劲儿的咬了咬指甲,仍还是一副小女儿态。他不禁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
终究是变故所致的成长,她仍旧只是小孩子罢了。
虽然生来洁癖严重,但他却没有像往常对待他人一样冷着脸让人不要再咬指甲了,而这个小小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苏愿之,晚上随我去办个案子。”依旧是习惯性的命令口吻。
元黛闻言下意识的就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后,随即察觉到不对头,回头看他,道:“为什么?凭什么?”
谭禹泽微笑道:“因为我是为了你才去的刑部,才接的这个案子,把这件案子处理了,不也有个去刑部的原因?而且,你胆子挺大的,我很好奇,究竟能有多大。”
“又没人整日盯着你,你去刑部有没有办事难道会有人管吗?”
谭禹泽抿唇,低眼侍弄起自己书桌上略凌乱些了的物品,半刻后方又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