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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黑暗中微笑的晴明，我突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这种笑容，比平安京里的妖魅还要让人迷惑。
我第一次看到晴明的时候，他还是个顶着一张圆圆南瓜脸的孩子。
那一年，他五岁，我九岁。
那天晚上，父亲很晚回来，我欣喜若狂地从床上蹦起来，父亲在出门前就答应了我要找一只黑猫来给我养，我兴冲冲地跑去找父亲要。没看见黑猫，倒是看见父亲手上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脸上有被什么东西抓破的血痕，膝盖处也磨破了好大一块皮，总之，这孩子看起来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居然是琥珀色的，看起来也是深不可测。
保宪，来，见见你最小的师弟，他叫安倍晴明，我打算收他做我的最后一个弟子，你以后要好好照顾他。
父亲是平安京中的首席阴阳师，深得圣上器重。很多名流达贵都想举荐人到我们贺茂家学习阴阳术，父亲都予以婉拒。没想到父亲不知从哪里捡这么个流浪孩子回来，还要传授他阴阳术，父亲真是疯了。
我心里烦死了，恨恨地瞪着那孩子。那孩子大约是吓呆了吧，见我瞪他却毫无表情，我突然笑了，既然父亲没能给我带回来黑猫，那么这个孩子，我就把他当做黑猫玩吧。
第二天，父亲外出，我决定修理一下那个孩子。那个时候，父亲已经教会我很多阴阳术，我在八岁时就能看见百鬼夜行，对阴阳道很有天份，在同门师兄弟中，我的法术应当是最强的吧。
那天，下着大雪，我安排晴明去井台边打水。我施了小小的咒语，让他的鞋子长了四条腿一溜烟地跑掉了，我看到晴明走下回廊时愣了一下，大概他从来没看到过自己会跑的鞋子吧，我想他一定会哇哇大哭或是找我母亲求助，可是让我吃惊的是，他看了我一眼，脸色迅速变得平静，我看到他光脚踩在雪地中，提着有他半人高的木桶去了井边。
过了很久，他才把水打满木桶，我站在屋外的回廊上，看到他摇摇晃晃地在雪地上行走，突然对这个小小个子才五岁的孩子动了侧隐之心，我叉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如果你以后愿意做我的黑猫，听我的话，那我就帮你找回你的鞋子。
那孩子抬起眼，淡淡地扫了我一下，根本不理睬我，继续吃力地提着水桶赤足在雪地上自顾自地行走着。
我气坏了，我跟在他身后大叫，安倍晴明，你居然敢不理我，以后有你好受的。
第二天，晴明发了高烧，大病一场，听说双脚差点冻坏了。母亲追问他鞋子到哪里去了的时候，我趴在窗户下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鞋子给一只大黑猫叼走啦。可把我气坏了。
我没想到的是，师兄弟们居然都不喜欢他，我倒是很难看到一帮孩子这么齐心地讨厌一个人。
我看见他们常躲在暗处，将吃剩下的馍扔到他身上，骂他是狐狸的孩子。可是晴明一点也不生气，至少我从他脸上看不出来生气的样子，他只是拍拍沾在衣服上的馍渣，继续扫地或是挑水。
我想，这个不动声色的孩子，天生就是个阴阳师，因为父亲很早以前就教过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阴阳师，一定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后来我才听师兄弟们说，晴明不是人类的孩子，他是传说中白狐精葛叶与人类所生的孩子，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白狐精在人前现了原形跑掉了，他的父亲又很快病重身故，这样才到了我们贺茂家。我跑去问父亲晴明母亲的事，却被父亲一顿痛骂，父亲好像很喜欢他。
父亲教他天文，算术，历法，咒语，对他倾囊相授我们贺茂家的阴阳术。父亲对我说，晴明会成为平安京最伟大的阴阳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么一个阴阳师。
可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叫安倍晴明的孩子，真的是白狐的孩子吗？
我还是常常捉弄晴明，可是我发现这孩子越来越狡猾，他渐渐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如果把他的笔变做了一只蜈蚣，那么他一定就会把我的砚台变成一只蜘蛛。我如果让他卧室里住满青蛙，他一定会让我的床上滚落数不清的死人眼珠。
然而，我和师兄弟们还是乐此不疲地与他对抗。
直到有一天，他冻住了我。
那一年，他十岁，我十四岁。
父亲外出，他将我冻了一天一夜，让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到现在，我仍记得，他将咒语念完时脸上浮现出的笑容，那是第一次，我觉得这个孩子笑起来好看而又邪气。
那以后，师兄弟们再也不敢向他挑衅，因为每个人都明白，虽然他是最小的师弟，可是他的阴阳术，已经超过我们所有人。
可是我越来越喜欢和他在一起。
晴明十五岁那年，父亲让他换下了童子的装束，给他穿上了白色狩衣，举荐他成为了阴阳寮一名小小的阴阳生，那以后，他就成了我的同僚。
初看到他脱下元服穿上白色狩衣的一刹那，我惊讶得张大了双眼，他微微地笑着，是那样的妖魅灿烂，就像暗夜中盛放的白色樱花。
那个顶着一张圆圆南瓜脸的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云一般飘渺的男子。
父亲临终前要我和晴明好好相处，不要再有争斗。我问父亲，晴明，他真的是白狐的儿子吗？父亲却笑了笑，到死都没有回答我。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晴明到底是人还是狐。
如果是狐妖，我希望能看到他现出原形。如果是人类，那他就更可怕了。是的，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是比平安京的妖怪怨灵有趣得多的家伙。
可是我要尝试着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记得那天在阴阳寮，他专心地坐在案前绘制星象图，我轻轻地坐在他身边，伸长了脖子看他画图，我忽然发现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紫藤气息，不由自主地将鼻子伸到了他的脖子边，看到他白晰修长的脖子，我突然有想咬下去的冲动。
我觉得很不妙。我知道，我必须离晴明远点。
我开始夜访女子。
然后我闯了祸，被迫前往大唐避祸，十年前，我成了遣唐使中的一员。
可是现在，我又回来了。
晴明，你的笑容，竟然，再次让我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