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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知愁云,一整日都闷着,没见得几处阳光,风吹得也起劲,大家就知道要入秋了。千里送来军报,一路尘土飞扬,从南至北一路狂奔。
军报不过前脚进了行宫,后脚密密麻麻的人从石樱族出了门,一路向南奔去。石樱族是拾界者族的分支,以大战中取的荣誉而成名,位列望族之中,先年中拾界鹭海自创门户,取名为石樱。
石樱锟满为石樱族大公子,骁满为老二,两人均是石樱年轻一代中被看好的。锟满奉命远去西边悦湾边境,与封渊相接处,隔着近四桥两军相望。多年来两军将士大眼瞪小眼,却也没有真实打过一次。
此次,却因锟满意外重伤,军中大乱。隔着近四桥的将士看罢,找到了突破口,将边境军队一击而退,卷到悦湾周边族群,被洗劫了一遭,又回到近四桥对面去。
南水族族长涣公担惊受怕,不过就半日时间,随着军报后脚,涣公的求助也传到了七术手中。
石樱族接回锟满。锟满躺在软轿床上,满身满脸像是被烈火灼过,焦了大半,任由谁都不愿细看。女眷站成一排,满脸的泪水止不住,擦了又擦,脸上胭脂妆粉都花了,愣住不愿走开,时时盯着,又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衡武端坐着,怒目前方,骂了好多话,过了一会儿,单独出了门。
骁满跪在床前,大略地又看了一遍,锟满睁开眼,见到弟弟又愤又恨的模样,本想劝谏几句,喉咙里卡着血痰,说不出话来。
骁满杵着拳头紧紧不放,强忍着泪,说了几句让兄长安心之类的话语。这事儿原本桑选白怀不好插手,可伤人的是自己的伴读,伤的人又是自小一同长大兄弟的兄长,左思右想下,心中愧不敢当,还是径直去了石樱族。
见锟满这副模样,心想,恐怕治愈身了,脸上身上也要留下无法治愈的疤痕。本想多待一会儿,被骁满撵了出去,任由石樱族谁人也劝不动骁满。
骁满呵斥道:“管好你的人,不然,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说罢,一声巨响,猛地将府门关了起来。
白怀无奈,只好去找杏声,想请他缓和一下自己与骁满之间的关系。杏声只得宽慰白怀,给些时日。
温雀商陆、青蚕半辛、青蚕山旨和荒主七术等人一同在行宫沁园中走动,此外身后只跟了两人,一位是桑选白前一位是平衡云横。其余的都在外围候着。
七术背着手走在最前,走走停停,站在一处太湖石堆成的假山面前站住了脚步。
假山被流水绕过,一侧的太湖石颜色更深一些。
放眼望去,远处一处高塔,眼前竹子松树都还青着,被风吹得沙沙声响。种在一旁的红王子锦带围绕着迎春连翘丁香花,花瓣掉落得不成样子了,重瓣棣棠花弯着腰,落着花瓣。不远处看到一棵红枫,又飘来一片半枯黄银杏叶。
七术感慨道:“就要入秋了。”
大家也看着,七术抬起脚往阶梯方向,往高处走去,直到上了高处亭子里,七术将手撑在栏杆上。又远远望去,大致还算是绿意盎然,错落有致亭台楼阁一角嵌进来,给了黄红两色。将头微微右转,恰好被一棵耸天高的刺槐挡了一些视线,不多不少,枝干恰好将未央塘水榭分了个五五。
七术指着前方水榭,笑了笑说道:“这里的景比不上青园的万分之一。”
半辛顺着七术手指方向,看着刺槐那蜿蜒粗壮的枝干,不仰着脖子都看不到一点叶子,配着一旁水榭。未央塘大致为圆形,水榭为扇圆形,连着岸边两条桥路。
背着桥路,被长廊绕过,长廊后方又是一假山石,挡了眼光去处,不争水榭的华丽。塘中浅流活水,一颗颗小石子清晰可见,又在水上铺设了些多色睡莲,围绕一圈堆着石块,参差不齐倒有些天然之态。虽睡莲见不着花了,半枯黄荷叶也颇有一番风味。
商陆笑道:“春望杏花坞,夏享青园塘,秋感沁园风,冬落宣渊寒,这四时之景已然是荒界最美。”
半辛听罢,也笑着打趣道:“人人都叹行宫庭院秋季最美,偏偏是荒主总是惦念着青园。不知是惦念着青园,还是惦念着青园的未熙殿下呀?”
说罢,大家都笑了笑。七术喜得开了眼,敲了敲半辛的脑袋。
半辛又说:“这睡莲还不收拾着?昨日听山旨说,前些日子神女西月派了不少人手到青园帮忙清理了荷叶,青园已焕然入了秋,清爽斐然。眼见就要中秋又是未熙殿下诞辰,今年,六殿下也在,理应好好办一场。润一在老臣面前提过一次,反复纠结难以下定论,不知是在行宫办,还是去青藤殿内。”
语罢,大家都思考起来。
“润一人呢?”七术问。
白前往前小半步,微微鞠躬着说:“禀告荒主,植阳族长近来有些欠安,前日已经写了假帖。”
七术想了想,笑道:“我老糊涂了。说是巽与在柒元族闹了不少麻烦。”
商陆笑着说道:“要我这个年纪也能跟着大将军操练,我也狂。”语罢,大家哈哈笑了起来。见白前默不作声,七术转头看了他一眼,敲了敲白前脑袋,说:“这就是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榆木。”大家听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白前摸了摸脑袋,脸红了,微微一笑。
七术顺着另一侧阶梯下去。平衡云横走在最前,抬高了手扶着七术。山旨扶着半辛。七术走着走着,一不小心,错了步,险些滑倒,好在云横眼疾手快,挡在七术面前,双手扶着他。七术只好一手紧紧地抓着云横手臂,一手握着一侧扶手,全脸都涨红了,像憋着气走下了阶梯,到了平地,大家才心安。
七术打趣道:“唉,老了老了。”
“晨早露水越重了,荒主莫要随意高走。”云横淡淡的劝谏。
大家齐齐看向云横,不过冷面冷眼清瘦模样,略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指责。七术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指着白前,又指向云横,说:“你得向云横多学学,他这嘴,可毒。”
又往前走了走,上了长廊,榆树长得极好,高耸着,笔直着,荒主看了眼榆树,又看了眼白前,惹得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白前脸又红了。七术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不闹你了。既是未熙的生辰,又是中秋日,设在行宫,广邀各宫各院的来,好好热闹一番。邀什么人,就让里织来布置,不要亏了未熙才好。”
白前身边一书童手中拿着纸笔,简单写了几笔。眼见就要穿过一处小竹林,一战士对云横说了几句,七术问:“什么事?”
“桑选族长和石樱族长请见。”
七术霎时间沉了脸,尤其是商陆,几人沉默半晌。
白前也知七术知晓两位族长前来所为何事,不得已提醒道:“石樱大公子锟满受了伤,桑选族桑寄生也被押解归来。”简单两句,七术更是横着嘴,直直往竹林去了,没给回复。
云横追在七术身后,担心他走快摔了,说:“荒主仔细脚下... ...”
“裸浇云阁。”七术甩手,留下一句。
只听到后面一声浑厚的嗓音传来:“宣,裸浇云阁。”跟着随从匆匆步去,再往经过一处翠茉庭,顺延接着的是来雨亭,绕着轩向东面走去,大致一里远才到了裸浇云阁。
惹得半辛气喘吁吁,商陆山旨二人也是满脸的汗。七术转身端坐着,小的们快速打点好了,两旁按着次序也坐好了。
石樱族长衡武堵着一脸不愉快大步跨来,转头往后看着桑选族长茗墙走来,茗墙步伐慢,满脸不安,两人行了礼。
衡武也不着急开口说为了何事,由得茗墙满额的汗。
七术见两人僵持着,茗墙看着弱,也知两人在殿外定互吐了口水,僵到这里,就是想要一个公道的说法。
“锟满怎么样了?”七术问。
衡武一脸没好气看了一眼茗墙,说:“多谢荒主挂念,小儿自昨日到了家中,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今早醒了一会儿,可以进些米粥了。”
七术手撑着脑袋,接着问商陆:“如今如何了?”
商陆站了起来,回道:“荒主,石樱大族长放心,昨日小儿熏渠已经在石樱榻下,时时照看大公子。今日清晨小生传来话说:说命数无瑜。”
七术点了点头。看着衡武一脸怒气不消,转而对茗墙,问:“桑寄生如何了?”
茗墙浑身一抖,弓着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气得衡武攥紧了拳头,只怒道:“我问你,你支支吾吾,如今荒主问,你也支支吾吾,你究竟还是想包庇那畜生。那是你亲儿子吗?那是你爹吗?总是处处支支吾吾,你为了那孽障,那能说出半个字来!”
“荒主明察,臣下绝非包庇孽障。只是事发突然,又蹊跷得很,不敢随意道出。”茗墙说,“昨日见了桑寄生,浑身都裹着麻布,里边又是一顿五花大绑。掀了麻布,见了我,已经不识人。小儿白怀去见了,也不识。不识臣下便也罢了,白怀与他同读十余载书塾,竟也大吼大叫,俨然兽相。不知或是中了邪乎?”
七术看向半辛。半辛沉了沉眼,这是与诅咒有关的。半辛站了起来,问:“桑选族长,今日桑寄生如何了呢?身上可有不干净之处?”
“请大法师做主。桑寄生被奴会族羁押,入了地牢,实在是不知他身上有无不干净,也不知如今如何了。但桑寄生从小纯厚老实,也是跟着犬子日日出入学堂,长大了些,见有些三脚猫本事,才被选了去做石樱大公子主簿。”茗墙又说,“原本西部复杂,三十年前也出现过邪术,军中忠良之人野兽一般攻击同伴,伤了不少人。臣下只想等事情查清明了,再来领罪!”
“桑寄生伤我儿在先,军中多少人都看着,还险些让我儿丧了命。不论如何,任由你胡乱叨叨一通,也不能抹了这事实。”转向七术,接着说道,“请荒主秉公执法,赐死桑寄生及其亲眷,解石樱心头之恨。”
“荒主,此事疑点众多,还请明察。”茗墙接着说道。
见茗墙又拦着,怒火一时压制不住,破口大骂道:“你个破烂玩意,你整个桑选族将神做不成做了文神,越发靠着满口獠牙咬烂了舌根,随意张口就来了... ...”
半辛见衡武嘴边不知要说出什么,赶紧止住,提高了音量喊道:“石樱族长。”
衡武见一直慈脸的半辛木了半脸,脸上似笑若非的,只好闭了嘴。茗墙受了骂,不着急骂回去。只跪下来,说道:“请荒主明察。”
七术松开手,端坐着,对一旁的白前说:“快扶起你家族长。”白前接了旨意,赶紧扶了茗墙起来。
七术问白前:“你以为如何?”
衡武见了这样的状况,桑选白前又是茗墙侄儿,就担心白前偏袒了,喘着粗气。还没等白前说话,自己开口说道:“荒主,你可不能因偏爱十联状元公子,偏了心。我说了粗话,但绝无他心,实在是对不住公子。”
白前没有顾衡武的话,回答道:“禀荒主,臣下为桑选族人,牵涉其中,不便多说。”
见白前如此,七术更是要他说出什么,摆了摆手,说:“但说无妨。”
白前顿了顿,说道:“臣下愚见,不过二事而已。其一,寄生无故伤了锟满公子,按法应罚两族族规。又因锟满公子伤,致南水周边劫难,按法应雷鞭军规处置。若因此,锟满公子不幸殒命,按法死罪且诛亲族。其二,族长提到寄生原本敦厚,如今俨然兽相,恐中有所作梗危害荒界,故而建议探查其中,也不全无道理。臣下以为,事关荒界安危,恐带回不干净之物,寄生之事勘察不能少,只是现下死罪不可用,活罪难避,按法处置即可。”
衡武听了白前的话,也知他素来公平,让荒主下令处死桑寄生不再可能,只是茗墙失察职责不可免了。况,若能在桑寄生身上查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起胡乱参一本,让茗墙无处可躲。衡武想着想着,于是软了脾气,往前半步,说道:“臣下以为状元公子所言公平秉直,只是,我儿至今未醒,家中老母最疼孙子,如今也哭伤了身子。若是今日没有个交待,回到了家中,实在是不配为子为父。”
茗墙见他一改火爆脾气,也上前半步说道:“桑选茗墙失察之罪,望荒主责罚。”
七术转向衡武,问:“按着白前说的,让桑寄生接了这些规罚,可能安了你的心了?”
“按法规做事,臣下无言。”衡武答。
七术又转向茗墙,问:“让桑寄生接了这些规罚,你可服气?”
茗墙攥紧了拳头,答道:“按法规做事,臣下无言。”
衡武又说:“今日虽得了荒主的许诺,彻查此事,严肃处理桑寄生。臣下相信荒界法规,只是犬子如今身上都是伤,家中心疼难耐,那桑寄生的处罚却来的太迟,让臣下难以向家族宗老,向犬子外祖们交代。”衡武已经别无所求了,律法他怎么会不熟,七术向来都按法治办事,只是多说这样的话,左右一下外人的看法也是好的。
七术沉默良久,说道:“锟满戍边算起来也快十余载,守卫荒界安宁功绩斐然,本想等来年功成归来,紫授金耀,封为大将军。如今意外了差次,却也不能抹了功绩,等他醒了,依旧封为大将军。”
衡武一听,双眼亮了,原本的焦躁烦闷抛到九霄之外,喜形于色。七术又对着衡武,接着说:“此事确有疑点,还得等锟满能回话了,细细道来,让奴会族参堂,还荒界一个说法,给石樱一个说法,也给桑选一个说法。这样可算有交待了?”
衡武半跪在地上,回道:“多谢荒主秉公执法,还小儿公正。”
“茗墙失察,等事情查清楚后领罚,你可服气?”
“荒主公正不阿,臣下无言。”
要按照功绩来说,水川族二公子彧玮更是快二十载无归家,如今还在戍边。若要按能力来说大公子彧灵更是有着小文玖的称号。拾界族更是人才辈出。别的不说,望洪族和东海族这些大族,各个都不会服气。
闹了半日,待人都退了下去。半辛问七术:“若封了石樱大公子为大将军,那拾界水川二族如何?”七术站起来,摇了摇头,探着头往外看去,快中午了。
半辛也往外看去,他叹了口气,说道:“荒主思虑周全,是臣下远不能及也。”
“我如何思虑了?”七术假笑问道。
“大将军冲锋,副将守城。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半辛迟疑地说,“南下熙天城正缺一位大将军,荒主决意如此,也是为了荒界太平。”
七术冷冷笑道:“却不知那人会作如何决定。”
半辛又说:“不论未来如何,荒主此行,现下已然明示。”
两人又往前走着,云横前来,跟在两人后面。七术转头看了眼云横,对半辛说道:“一文如何?”
“不如云横殿下。”半辛答道。
七术摇头,又说道:“按春流说,杏声使木水之法术打败里言,远处那白衣人,断是一文。这事我从未告知任何人,如今说与你听,你怎么看?”
半辛说:“倘若一文真如如此利害,那示期可还会如此淡然?臣下以为不然。”半辛对示期张扬的性格多有了解,心中自有算计,认为不可能是一文。
“我实想不到还能有谁。”七术望着婆娑的竹影,若有所思地说道。
半辛看着七术背影,心中一阵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