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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这熟悉的阵势,张灵哈哈笑道:“不用想了,一准又是你这位状元郎过来的消息传开了。”
文哥儿道:“状元哪有这么稀罕?”
张灵道:“状元不稀罕,这么小的状元一准特别稀罕!”
哪怕是军户,也不是所有后代都要从军的,一般来说是生三个孩子出一个,剩下两个还可以想别的出路。
只不过有时候这些事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商量的,有些人发家后不想再出人,便会威逼利诱找族中旁支替自己出,有时候父子几个全死在边关也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这边教育条件落后,想要儿子靠读书摆脱军户宿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一家老小往往一待就是一辈子了。
这边常年连举人都见不到几个,更别提是进士老爷了!
越是这样的地方,看读书人便越觉稀罕,更别提是文哥儿这种直接三元及第的小孩儿。
他的脑壳到底是怎么长的啊!
好在军屯到处都是田地,且还没来得及下种,所以人再多都不至于人挤人,所以文哥儿也不至于像在临清街道上那样落荒而逃。
文哥儿一向是最爱热闹的,见有这么多人主动出来围观他们,他便朗笑着朝众人打招呼,没搞什么斯斯文文的作揖见礼,而是跟他们介绍自己的姓名,还有同行的王九思等人。
有的军户在这边住久了,说起话来难免带上点河西腔调,文哥儿一路没少找人闲聊,听他们方言说得地道,当即也把自己路上学来的几句河西话给他们展示了一番,乐滋滋地问他们自己说得对不对味。
本地人说惯了的话,从外地人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一点古里古怪的味道,不过这并不影响文哥儿迅速跟军屯的人打成一片。
没一会就约起了晚饭。
因为文哥儿一混熟就跟人聊起了军队饮食问题。
行军打仗要走那么远,大家都吃啥!
事实上军屯这边一年到头也不会打几次仗,大家的主要任务还是种田,同时负责陕西行都司境内的各种徭役。
比起寻常农户,他们的徭役要更重一些,有事没事就要听命去北边修长城。他们要是不肯去,那就是违抗军令,那惩罚可比寻常百姓逃避服役要严重得多!
为什么古代动不动就是大工程,不是万里长城就是隋唐大运河,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劳动力不花钱!
后世只是压榨廉价劳动力,封建社会压榨的是免费劳动力,只要哪里需要修桥铺路,官府一道命令就可以安排下去。
不想干?你没有爹娘爷奶妻子儿女吗?你不怕邻居被你连累每天对你怒目以对吗?所以吧,只要饿不死累不死,就得听从官府安排!
军户更是如此。
朝廷一讨论,觉得应该加强边防了,所以你们去修长城吧。
什么?想要工钱?不是已经给你们发过军饷了吗?
有时候老百姓就怕朝廷或者地方官府想搞大工程。
如今边境太平无事,朝廷也没下什么修缮边防的命令,大家的生活还是挺安逸的。
甘州这边水源还算充足,整个陕西行都司最能出粮的就是这一带,有时候军饷一时半会没送过来,甘州还能借粮给周边几个兄弟卫所周转一下。
也就他们这军屯逢年过节还能变着花样下面吃!
尤其他们这些半路迁来军屯的,原本生活在西北各地,甭管南北东西的吃法都有人会做,保证吃上一整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众人顺便给文哥儿介绍大西北多元化的面食,什么过年杀鸡时可以做鸡血面啦,什么夏天适合吃凉面凉皮啦,什么过生辰要吃长寿碱面啦!
还有春天可以吃甘州这边最常做的炒炮,这面得搓成筷子粗细,揪下锅煮熟捞起来,一眼瞅过去就跟炮仗似的。
春天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豆芽也可以发起来了,将这面和着豆芽下锅一炒,一碗香喷喷的炒炮就可以上桌了。
要是条件允许,可以再浇一勺卤肉。
那叫一个香!
文哥儿一路上已经吃了不少西北面食,听到他们这么一介绍还是馋得不得了,屁颠屁颠跑去跟人学着发豆芽,表示自己今晚先蹭他们一顿,以后自己发好了一定还他们。
全然忘了自己本来要去看地。
好在元思永他们还记得干活,带着人手过去实地考察起来。
他们到李清这位都指挥使划拉给他们的军屯看了一圈,只觉李清真是太厚道了。这地不是随便挖几个坑就能长土豆吗?!
既然地方适合,元思永他们便打算在这边搭个临时落脚处,方便就近歇脚、存放农具以及搞点育种研究。
有李清派来的人协助,这活儿实在再简单不过,要建材有建材,要人手只要在周围吆喝一声就好,三两下就搭出了他们这个试种大本营的框架。
甘州的民居大多还是就地取材的生土建筑,用的仍是最古早的筑墙方法——
无非是用木板垒出墙体的形状后往里头填土,找些熟练工哐当哐当地捶打里头的泥土,一鼓作气把所有土夯实再继续反复填土、反复捶打,直至把整面承重墙给夯出来为止。
这绝对是个体力活。
当初文哥儿给朱厚照讲解《绵》的时候,朱厚照就学了这种方法夯出个小小的猪圈来,直接把自己给围在里面。
小猪崽的精力可以说是十分旺盛了。
文哥儿学完发豆芽找到大队伍一看,就瞧见一群威武雄壮的军汉正在哐当哐当夯土,动作十分熟练,仿佛已经捶打过千万遍,闭上眼睛都能干!
没想到还能见到这种自己只在书上读到过的原始筑墙方法。
文哥儿跑过去问他们要不要歇一歇,换他们上去干一会。他们这些人都没夯过墙!
那过来干活的军汉笑呵呵地说道:“哪有让你们这些金贵的读书人干活的道理?你们又不会常驻这边,等你们回京去了,这院子我们也能分着住。”
文哥儿道:“我们就是想试试看而已,你们在边上教教我们。”他还给军汉们讲起了“傅说举于版筑之间”的故事,说是殷商时期就有这门手艺了,这可是传承了几千年的夯土技术,他们作为炎黄子孙怎么能不虚心学习!
军汉大多都没读过书,自然不晓得《孟子》里头讲的典故。
听文哥儿说起殷商时期有个君王做梦梦到傅说,就派人举国搜寻对方,把他从筑墙工提拔成宰相,大伙都震惊不已,忍不住追问起来:“真的吗?筑墙的都能当宰相?”
文哥儿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当即给他们讲起经典课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看看这些人呐,有种地的,有筑墙的,有卖鱼的,有坐牢的,有被人当奴隶,后来可都发迹了!
文哥儿一通讲解下来,最终成功讨来了老重老重的夯土锤,哐当哐当捶了好一会的土。
本来大家都觉得他是耍着玩的,结果文哥儿捶得有模有样,额头渗出汗珠子来也没喊累,还饶有兴致地转头问旁边的军汉自己捶得对不对。
见他这么个小身板竟也抡得动捶,军汉们都对他刮目相看,直说他这夯土水平很不错,都看不出是新手!
文哥儿得意洋洋地跟王守仁炫耀起来。
王守仁一听就不乐意了,把满头汗珠子的文哥儿撵走,自己替换上去开始抡夯土锤。
王家兄弟俩起了头,其他人也很没形象地轮番上阵抡大锤玩,谁都没好意思比文哥儿抡得少。毕竟文哥儿才十岁啊!
唯有张灵暗搓搓拉着周臣、文徵明他们跑到一边展开画纸,全方位多角度地记录这珍贵的进士夯土画面。
谁在手抖,谁在腿颤,谁在咬牙坚持,都记得清清楚楚!
文哥儿也是玩耍了半天才发现张灵他们在干啥,迈开腿跑过去一看,赫然看到周臣画出了满头汗的自己。他睁圆了眼,对他们这种行为予以控诉:“你们怎么可以偷偷画人!”
张灵道:“就是要偷偷画,才能展现你们最自然的一面。”
文哥儿哼道:“等我学有所成,一定也把你们统统画下来!”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忙活到傍晚,晚饭便跟军汉们一起做炒炮吃。
文哥儿自告奋勇要去帮忙,瞅了瞅别人是怎么干的,捋起袖子就动手揉面,看起来很是熟练。听旁人夸他手法不错,文哥儿还骄傲地跟他们说自己是跟老丘学的。
老丘做的饼超好吃,可惜这边材料凑不齐,连锅具都不太一样,不然他还可以给大伙露一手。
他可是学到了老丘独一份的做饼手艺,屡次仿制都没成功的尚膳监御厨听了一定会羡慕哭!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天底下居然还有会做饼的阁老。
阁老都会做饼了,状元会揉面那也不稀奇啊!
军汉们乐道:“吃不着阁老饼也没什么,我们今晚可是能吃一碗‘状元炒炮’的。”
文哥儿道:“都是你们教的,怎么能叫这名儿?”
军汉们哈哈笑道:“状元做的,当然能叫。”
正在厨房跟着忙活的女眷们听着谈笑,也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
河西这边民风淳朴豪放,交朋友不喜欢忸怩的,像文哥儿这样便刚刚好。
文哥儿都上手干活了,其他人也没闲着,和平时搞聚餐一样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一点都没有进士老爷的架子(主要还是每次跟文哥儿出去玩都这样,大家渐渐也都习惯了)。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文哥儿不知从哪顺出罐油泼辣子,瓶子用的还是张老道专门给他做木盖玻璃罐子,一看就价值连城。
他热情地给能吃辣的人都添了一勺油泼辣子。
吃面怎么可以离开油泼辣子!
根本离不开的!
更别说这面还叫炒炮,炮仗不就得红红火火吗?
这红通通的油泼辣子简直是给炒炮注入了灵魂!
张灵说道:“你怎么不是带干辣椒就是带油泼辣子,就不能带点正经东西吗?我听人说真正爱读书的人,不管去哪儿都带着一摞书。”
文哥儿当然不会说自己专门在福袋里腾出些空位来放辣椒。听张灵嘲笑他不爱读书,他还振振有词地承认了:“那我就是真正爱吃的人,到哪都爱吃!”
张灵他们这些时常能跟着文哥儿尝些辣菜的还好,军汉们吃到这油泼辣子后都是惊为天人。
一口浇了油泼辣子的炒炮吃下肚,感觉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舒服得不得了。
这调料一定很珍贵吧?
光是文哥儿手头那个能把辣子看得清清楚楚的玻璃罐子就不是他们能买得起的,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这玩意!
这得多贵重哟!
他们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