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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丧的车马穿过宽宽窄窄的街巷朝城门而去,青雀街上早起的小贩和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不一会儿,人们便被洛阳府门前“嘭嘭嘭”地击鼓声吸引了过去。
还在打盹的衙役从梦中惊醒,打折哈欠飞奔至门前,见是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当下便含了几分不满与傲慢,推搡着抢过鼓缒,冷硬斥道:“你这老妪,知道这击鼓鸣冤的规矩么,若无冤情,是要受大刑的。”
老妪似乎并未被衙役吓到,理了理衣裙,平静道:“妪不是来鸣冤的,妪是来投案的。”
“投什么案?”衙役斜眼问老妪,他当了多年的衙役,见惯了屈打成招的人,主动投案的倒是少见。
“京中流言案。”
衙役一听大喜过望,府尹大人为此事受了陛下训斥忧心忡忡,虽然如今流言已无人敢当街议论,那首传唱的童谣也销声匿迹,可迟迟查不出罪魁祸首,他们这些人日夜在城中穿梭巡查,十分疲累。
“你真的是来投案的?”衙役欢喜之后冷静下来,他眯着眼又将老妇打量一番,这样的普通老妇,在街上吼一嗓子便宜卖了,便能站出十多个来。
老妪迎着衙役怀疑的目光道:“倾城舞,倾国貌,三月三,生轩辕,盗人子,易天胎。官府已经发了告示,敢再传唱这首歌谣的一律问罪,现在小郎可领老妇去投案了。”
老妪很快被带进了府内,闻讯而来的洛阳府尹郭瑞青正襟危坐,老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您可要为老妇做主啊!”
衙役傻了眼,说好了投案的呢?
郭瑞青狠狠的瞪了衙役一眼,咳嗽一声不悦道:“座下何人?有何冤情?”
“老妇的冤案要从二十年前说起,老妇本姓秦,三十多年前从陈留郡逃难来京,嫁与一同逃难的王氏为妻,后来夫君早亡,走投无路,便带着幼子委身青楼,做了伺候楼中花娘的嬷嬷。”
老妪说罢又叩首一拜:“大人恕罪,那谣言便是老妇通过青楼中的花娘与恩客放出来的。”
“大胆!”郭瑞青一拍惊木:“你可知这是可诛九族的重罪!”
老妪浑然不惧:“老妇子孙皆亡,全家上下,只余一人,老妇今日来此,已抱了必死之志,只求大人能查明真像。”
郭瑞青狐疑:“难道这谣言与你的冤情有关?”
老妪侃侃道来:“老妇去了青楼后,因擅长描画梳妆,在一众娘子面前很得脸面,靠着她们的赏钱,竟也活的过去,我儿长大后,和自幼在楼中打杂的小丫头梅娘结为夫妻。为给梅娘赎身,我们欠了一大笔钱给老鸨,那时我的手艺越发闻名,除了伺候楼中的娘子外,我得闲也为其他妓馆内的娘子梳妆,赚些银钱还债。”
“有一日我被叫去给雅乐坊内一位娘子梳妆,那娘子生得极美,可奇怪的是,别的娘子总是吩咐我往美貌中打扮,她却拿出另一位小娘的画像,叫我照着上面女子的样貌装扮给她描画,那画上的小娘远不及眼前这位娘子貌美,可我还是按照这位娘子吩咐给她画了和画上小娘一样的妆容,也拿到了从来有没拿过的赏钱。”
郭瑞青被老妪口中一连串小娘娘子搅得不耐烦,皱了眉,又咳嗽了几声,旁边记录的主薄会意瞪眼正色道:“王秦氏,你只管说你的冤情,旁的不必攀扯太多。”
老妪似乎并未把府丞的话听进去,依旧自顾自地道:“既得了那娘子欢心,我便留在她身边伺候,那美貌娘子瞧着面冷心热,既不苛待下人,给得赏钱也丰厚,故此我便死心塌地的伺候起了她。”
“我跟在娘子身边不久,她被贵人接出去做了外室,很快诊出了身孕,到了快要临盆时,却忧心起来,说贵人家中的大娘子已经知晓此事,若是不能一举得男,恐怕既进不了府为妾也做不得外室了,娘子想了一个计策,临产时令我将家中出生不久的孙儿带进去,万一产下女婴,就悄悄换了孩子。”
老妪平静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可怜我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害了一家人的性命。”
“那一日,娘子偷偷服下催产药,提前发作起来,我趁着府中乱成一团,潜出门从梅娘手中接过装在提篮中的孙儿带入院中,只是我与娘子都未料到贵人和产婆来的如此之快,我根本靠近不了娘子住的院子,只能和众人一起在院外伺候,没过多久,就有娘子平安诞下一子的好消息传来。”
“等到众人散去,我回到自己的屋中,想要把孙儿送回去,不曾想却是娘子的贴身婢女带着一个女婴在屋中候着我,她给了我银钱和路引,叫我不要回家,带着这个孩子立即出城。我一肚子疑惑,询问她们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两个孩子掉了包,那婢女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再三叮嘱我立即出城。”
“我无法,只得按照她说的出城安顿下来,过了两日,我实在忍不住偷溜回城想回家瞧上一眼,不曾想——”老妪一直平静的话语变得颤抖起来:“不曾想我儿儿妇就在我出城的当夜就因破宅走水双双毙命。”
“我自知难逃追杀,只得拜托邻居将他们的尸骨安葬,匆匆离去。”老妪说着泪珠滚落,痛哭起来。
“那时候,我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就算我也死了,我那苦命的孙儿,也可在富贵人家安享荣华富贵。”
郭瑞青眸光闪了闪,吩咐堂内的衙役退下,他起身走至老妪面前,轻声问道:“你说的那位美貌娘子是谁?”
老妪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那夺人子害人命的蛇蝎娘子是凉州来的胡人舞妓,吐浑氏,后来不知怎么成了杨少卿的爱女,便是如今宠冠后宫的杨昭仪。”
“大胆!”郭瑞青不待老妪说完,便是一声棒喝。
府丞见状忙扔了笔踱至二人近前,下属新近孝敬的美酒还没喝完,贤妻近日才娶回家的美妾还没睡够,他还不想死啊。
方才府尹大人为什么不将他也赶出去,听了这等皇室秘辛,且不论真假,他还有命活么?
“大人,依属下之见,不必再审了,既然事涉天子,还是将人捆起来送大理寺审问为妙。”
府丞小心翼翼地凑到郭瑞青耳旁献计,他其实更想建议府尹大人直接杀人灭口,奈何这位府尹大人最恨草菅人命,他实在太难了。
既然不能灭口,唯有闹大,越多的人知晓此事,知晓此事的人才越安全。
郭瑞青对府丞的提议不置可否,他望着老妪,目光如炬:“你今日前来,是何人在背后指使的你?”
老妪垂下头,放声痛哭起来。
郭瑞青显然失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他吩咐府丞:“你接着审,问出主谋再送大理寺。”
朝中储位之争已近水火,他官位不高又出身士族,并不愿卷入此中,老妪话的真假自该大理寺来断,指使老妪今日来此的人他却要弄明白。
府丞知道这是叫他用刑的意思,说来好笑,他们这位在众人面前稳如泰山的府尹大人其实见不得血,每次刑讯逼供的事都是他来干。
“大人,那首歌谣还有几句没有传唱开来——君王死,社稷亡,五月五,屠宫城,盗人子,易龙孙。”
老妪朝背身而去的郭瑞青高声说完,定了定颤抖的身子:“这才是诛九族的大罪!”
郭瑞青一向沉静如水眸中涟漪顿起,面色瞬间惨白,沉寂多年的往事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
二十年前,他和现在一样,也是洛阳府响当当的人物。
和大多数清高的世家子弟不同,他和市井中的游侠义士之辈乃至鸡鸣狗盗之徒都相交甚洽,因此他们都很乐于帮自己点小忙。
比如,给早就看着不顺眼最后却拐走他族妹的混蛋小子找点麻烦,让他在接亲路上丢点丑,沦为全城的笑柄。
只是他派去的人明明拍着胸脯和他保证将泻药下在了那小子高头大马的粮草里,最后笑柄还是落在了他十一妹坐的马车上。
他族中是累世的簪缨大族,那小子祖上乃一等一的暴发权臣,是以她十一妹出嫁坐的马车雕梁画栋,镶宝贴金,门帛锦幔,无一不精,乃出自活鲁班张大家之手。
没想到这马车奢华却不耐用,行至半路突然砰的一声响,断了车毂。
雪上加霜的是,这时下在粮草里的泻药似乎起作用了,那马也长嘶一声倒地不起。故此他们只得停了下来,不想却堵了后面另一支送亲队伍的路。
那管家气势汹汹来问了情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来了个能说会道的嬷嬷,说她家娘子久仰郭十一娘的美名,愿让出自己的香车换一幅字。
于是笑柄变为笑谈又传为美谈,只有很少有人知道这桩美谈之下是怎样的动魄惊心。
他无比庆幸那一日因为心虚抢了族兄的活计去背十一妹上车,正如他此时无比庆幸背过了身,让府丞和老妪看不清自己失态的神情。
郭瑞青转过身,还是那个处变不惊的府尹大人。
老妪抬袖擦了擦沟壑纵横的脸:“大人还好奇是谁令老妪来的么?”
郭瑞青斜睨了眼府丞,府丞识趣的退了出去,一炷香之后,郭瑞青气急败坏的从堂内走出,他忙迎了上去,忐忑道:“大人——”
“不必审了,直接送大理寺。”郭瑞青说完,招来衙役:“你找些人继续去街头巷尾盯着,再有传唱歌谣的一律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