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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的正午,幽北皇宫中的东暖阁,原本是陛下小憩之用的清静书房,此时显得拥挤不堪。垂手在门外侍立之人,个顶个都是幽北三路响当当的大人物。幽北仿照北燕朝堂进行了一番改制,六部尚书与侍郎全员到齐,一正二副、共计十八位朝中大员。此时这十八根幽北柱石全都贴着墙根,仿佛一口大铁锅里的贴饼子一般整齐,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出声来。
东暖阁之中,此时也并不清静。站在门后守卫之人,乃是当朝唯一的王爵大将军颜重武;而靠在月亮拱门旁边的一名男子,乃是关北路的总督大人李子麟;中山路的代总督顾晦顾大人,如今则正在御书斋前打量着兴平皇帝陛下的藏书;至于说在这一整间屋子里,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人,就只有四位而已。
兴平皇帝颜青鸿;已经恢复了本家姓氏的皇后邓怜儿;双腿尽废的瘸子丞相万长宁,以及刚刚返回幽北故土的沈归。
邓皇后眼看着自己的结义弟弟、救命恩人沈归,狼吞虎咽喝完了一碗燕窝粥之后,略带着心疼的语气问了一句:
“要不要再多传一碗来?书卿那丫头回来之后,就缠着御厨房的大师傅学了几招,现在手艺已经……”
颜青鸿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轻轻咳了两声,皇后娘娘也就不再多言了。而自己则回过头来,看着沈归面前的空碗问道:
“吃饱了么?”
“差不多了。怎么样啊孙老二?我这一身的伤,究竟什么时候能好利落?”
就在沈归喝粥的当口,眼下已晋升为太医院副院正的孙白术,一直在紧皱着眉头为他检查伤势。如今听沈归这么一问,孙白术也颇有些惭愧的答道:
“我是没什么办法了,要不然去找你那个姘……李郡主吧?”
“废物点心,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算了,那咱们直接说事?”
颜青鸿听到沈归这么一说,立刻给了孙白术与邓皇后一个眼神;二人也知情识趣的告退离去;而沈归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已经蓄起胡须的颜青鸿,阴阳怪气的咂了咂嘴:
“啧啧啧,这当了皇帝之后,人就是不一样了!现在你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啊!”
“你想不想试试威风的滋味?你现在只要点个头,我立马……”
“那张椅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坐吧,我可干不了那些婆婆妈妈的活……”
“哎?我刚才看你那一身伤可是不轻啊,我来给你治治……”
君臣二人嘴里扯着泼皮话,眼看着就要动手动脚的闹作一团;窗边坐在轮椅上的万丞相眉头一皱,举起左手握拳、轻轻咳了两声,想着眼下还有李子麟与顾晦在场,必须要出声提醒二人注意分寸:
“咳咳!”
“万瘸子你着凉了?怪事,天天坐在屋里也能着凉?咋?除去跟别的瘸子赛轮椅了?”
……
有沈归这么不会聊天的人在,所有人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直等到君臣二人的耍闹过瘾之后,沈归这才拽了拽自己被扯到变形的衣襟,朝着万长宁大手一挥:
“摇着你那张小椅子,把东西都拿上来吧。也让我好好瞧瞧谛听那帮铜钱眼里钻出来的臭虫,都偷偷在咱家里做了些什么妖蛾子……”
单看万长宁这副腿脚,使唤他去拿卷宗,显然是有些难为人了。万丞相也不与沈归置气,只是朝着李子麟点了点头,对方便从角落里拉来了一架木制推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簿籍册,令人只看上一眼、就会觉得无比烦闷:
“禀中山王,此乃近两年时间左右,有关于谛听、或者可能与谛听有所牵连的事件总卷;大半部分乃是傅……余下的则是由万丞相与在下负责补齐的。”
沈归听到“傅”这个字眼之后,心中立刻犹如针扎一般抽痛起来;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打量着李子麟,嘴角一撇,没好气的说道:
“李子麟是吧?能在李家外戚的严密控制下苟活到今天,你也算是个人才了,就是人有点欠。李总督拉来这一车的卷宗,这是想要考教沈某的眼力?就不怕我娶了你们家大小姐之后,给你买一双小鞋穿穿?”
“属下不敢。”
沈归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账本,连随手翻一页的兴趣都没有;他扭过脖子,朝着正在书斋前用功的顾大人喊了一声:
“顾兄!顾兄!”
顾晦一直都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畅快遨游,直到此时耳边传来沈归的呼唤之后,这才勉强回过了神来。
“下……下官在。”
“中山路战况如何?”
“战情……不太乐观……”
正如顾晦所言一般,如今郭兴大兵压境,整个泰宁县已经也被焚为一片焦土;他作为中山路的代总督,本该忙的焦头烂额;但此时能够奉召入京,还对亏了他这个傀儡总督的身份所赐。而他的夫人黄玉梅,正坐镇在青山城的府衙后堂,整日都沉浸在浩如烟海的账目与调度细则之中,连休息的时间都十分难得。
两军不久前刚刚在泰宁交锋,联手上演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攻城战。从战后分析看来,此战敌我双方指挥之人,皆存在重大失误。
对于幽北一方来说,作为中山路、乃至对漠北作战事宜的总负责人——泰宁大将军丁朔,应该为这个惨烈悲壮的败阵,承担全部责任!不过考虑到眼下战情如火,临阵换将更是军中大忌;无可奈何之下、兴平皇帝便决定暂时扣下他兵败乞罪的奏折,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其实抛开唯结果论的角度不谈,丁朔此战失利纯属意外,调兵遣将方面并不存在什么巨大的硬伤;他只是被突然出现的郭兴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毕竟谁能想到谛听的触手,竟然可以伸到这么遥远的位置,更与那个几乎撬动了大半北燕民心的华神教联手,一起扶持起了名不见经传的神石部族呢?
丁朔事先定下的计策与盘算,全部都是依照着漠北往年用兵惯例为出发点,起码在战事开始之前,还称得上是对症下药。可谁又怎想到饱受“攻城困难症”折磨了成百上千年的漠北人,竟会突然间痊愈了呢?
丁朔的防备重心,全部放在那些来去如风的漠北铁骑身上;所以在他看俩,对方此战仍是围点打援、暗度陈仓之计。否则的话,他又怎会严令各城守军不得擅自行动,维持坚壁清野、依城据守的基本策略呢?
再者说来,丁朔虽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将领,但举荐他的李子麟,可是一位绝顶聪明的明白人。想必能进入李子麟法眼之人,用兵手法就绝不会僵化至此。
当然,此战对于漠北一方的统兵将领——郭兴来说,也同样谈不上是什么大获全胜、开门见喜。
漠北铁骑天下无敌的赫赫威名,早已是华禹大陆公认的事实。所有人都曾在暗中猜想:如果让这些马战无敌的漠北蛮子,得到武器甲胄与攻城器械的辅助支持,那么最终能够一统华禹大陆之人,也就无需再做他人之想了!
而郭兴就得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为下山猛虎亲手插上翅膀的机会!然而神石部族这头会飞的老虎,踏入中山路的首战,就被泰宁县的区区两千余二流守军,打了一个灰头土脸!己方可是在军械、粮草、装备、兵力等一切因素全部占优的情况之下,采用突放冷箭的方式,强攻一座幽北边境小县!
实力如此悬殊,有信算无心之下、竟然还被对方阻击了整整一个日夜!这就相当于一位挎弓配刀的成年壮汉,暗中偷袭一个淌着清鼻涕的光屁股娃娃;结果却被这个孩子三拳两脚打掉了满口牙齿,还顺手砸断了一根鼻梁骨!
这种双方实力差距极其悬殊的战役,哪怕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也无法彰显郭兴的用兵之术;更何况他花了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结果却只煮出了一锅夹生饭呢?
对于郭兴来说,这也不光是一场战术上的失败,更是一场战略方面的失败。
自从东海关那场举世瞩目的最终决战过后,他郭家人的风评便急转直下,从北燕护国柱石、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笑柄;而且可以预见的是,这一整场虎头蛇尾、全军尽没的平北之战,也必然会变成后世兵家的必读经典战例;而他郭家两代人,也都会成为沈归用兵之道的一个注解与佐证。
此时此刻,战火已经重新燃起;而主动参与到这场狂欢之中的各朝各派,每一方人马心中都有着一把小算盘。而郭兴的根本意图,就是想要借助神石部族的力量,重新站在华禹大陆的桌前,获得一个绝地翻盘的机会。
他只想亲手击败沈归、用他的头颅与鲜血,重振郭家往日的荣光!
其实他的这层想法也十分明显,包括他的新主子——神石部族的朝鲁汗王在内,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如果从粮草供给的角度来说,明显是先扫平有幽北粮仓之称的东幽路,才更为划算一些;而如果是为了迅速覆灭幽北的话,那么也应该是从关北路进犯,直扑奉京城才是!
也许是两军实力悬殊过大,郭兴的后台老板也认为幽北三路的覆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才会交出用兵的绝对自主权,用来换取郭兴的那颗赤子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