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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躺在水面之上的郭兴,感受着江水浸入双眼所带来的酸胀,一时之间,竟有些想哭的冲动。遥想自己两次攻打幽北,出征之际,都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可无论自己打出了怎样傲人的战绩、奠定了何等的必胜之局,却都会在距离大获全胜、仅有一步之遥的关头,被莫名其妙的一举击溃。
而且两次率军出击,他已然选择了完全相反的进军方略,最后竟然得到了同样的一种结果:之前的东海关是这样、如今青山城也是这样。
正所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如今的郭兴,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失败;但他却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的失误究竟出在了哪里……
郭兴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一边随着水流越飘越远;耳边的呼救与喧哗之声、也逐渐熄灭,随着水势的飘摇,他的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也不知漂了多远,恍惚之间,郭兴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轻轻撞上了一块木板,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意识混沌的他受此一击、猛然清醒过来;双手下意识地胡乱一扬,竟叩住了一侧船梆……
“真他娘晦气!鱼没上钩,倒撞来了一个“顺江倒”。罢了罢了,我来看看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一名身披小褂、头戴斗笠的精瘦男子,在船头架稳鱼竿之后;端着一杆旱烟袋、慢悠悠地走到了小船的侧面。他低下头来向船侧望去,正好与面色惨白、皮肤浮肿的郭兴对上了眼神……
“呼,终于得救了!我还活着,麻烦兄台先把我拽上船去可好?”
看着郭兴谄媚的笑容,这渔夫歪了一下脑袋、叨咕了一句“算你命好”,便伸手将郭兴从水里捞上了传来。两世为人的郭兴、四仰八叉地平躺在船舱之中,勉强喘匀了几口气、随后才清了清嗓子,开口便是瞎话:
“谢兄台搭救,小可名唤郭中平,乃是燕京城中的一名儒生;近日游学至此偶遇乱兵行抢,只能跃入江中、以求生路。今幸得兄台出手搭救、活命之恩如同再造;可惜在下被乱兵所劫、囊中羞涩一贫如洗、大恩大德也无以为报。不知恩公可否赐下姓名、以便小可日后相认?”
“嗨,举手之劳,有没啥可谢的呢?我就是个打渔的,叫萧富。”
郭兴点了点头,随即强撑着坐起了身来:
“萧恩公在上,小可日后必定为您立起一座长生牌位、早起三炷香、夜晚九叩首,向上苍祈求您寿延百年、福泽无边。不知……尊驾舱中可否留有食物,在下腹内饥饿难耐……倒叫恩公见笑了……”
严格来说,郭兴自称郭中平,倒是也不算瞎话,毕竟这是他求学之时的表字。而且郭家大少爷乃是名门之后,幼年时起,便开始习文学武,本就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才;如今他扮起落难的北燕书生,也毫无破绽可言。
渔夫萧富听完他这一番言语之后,无可奈何的摆了摆手,指着船尾炭炉上的一口小锅说道:
“大鱼不能给你吃,这都是人家酒楼定下的鲜货;那锅里炖的是卖不上价的小杂鱼,旁边还有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干饼子,饿了的话你就吃那个吧。”
说完之后,萧富也不再搭理他,一挑手中鱼竿、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骤然跃出水面!
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郭兴,勉强挪到了炭炉旁边,手忙脚乱的打开那枚粗布包袱,露出了里面的一叠干饼子。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文人的修养、将军的体面,只知疯狂的往嘴里塞着食物。那些干硬至极的饼碴、将他的口腔与牙龈、割开了无数道口子,血液的腥咸与麦粉的香甜,在他口中融为一体,更激发了他压抑许久的旺盛食欲……
而萧富耳听得身后的咳嗽与咀嚼之声、回头见到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也紧皱眉头叹了口气。随即他端着旱烟袋、起身走到船尾,将还没被他塞进口中的半块干饼抢了下来,又伸手将锅盖掀开……
嚯!
随着香气扑鼻的水蒸汽升腾而起、一锅汤色红亮的江水焖杂鱼、就这样呈现在郭兴的面前。
无数条新鲜的各色小鱼,在这架小铁锅中码放的整整齐齐;在两圈杂鱼的中间、还炖着各式各样的野蘑菇、上面盖着一把清澈透亮的粉丝;锅底是油亮浓稠的暗红色汤汁、在炭火的温柔烘焙下、不断翻滚出调皮的气泡,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如此实惠的美味,瞬间击溃了多日未曾吃到热食的郭兴,令他感动的几乎再次落泪。
“没人跟你抢,我这饼子干,用汤汁泡软了再吃,就不会扎嘴了。另外这些鱼已经焖酥了,不用防着鱼刺扎嘴……”
还未等萧富说完,郭兴立刻将干饼丢入了锅中,并直接下手拽出一条小鲫鱼,整条塞入嘴中大肆咀嚼起来。
正如萧富所介绍的一般,这鱼已然焖至皮焦骨酥,肉也犹如棉絮一般软烂、极好入口;而吸饱了鱼汤的各色野杂菌,软嫩多?汁,更附带着软韧滑弹的嚼头;而那原本坚硬刺嘴的干面饼,如今也浸足了咸鲜浓郁的浓汁;彼此搭配起来,竟显得格外的相得益彰。面对这样的美味,莫说他郭兴早已经饿丢了魂魄;就算就是在平日里,他也无法抵挡此等诱惑。
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整整六张脸盘大小的干饼全部下肚;而那个焖鱼的小铁锅子、也被他用饼擦的是干干净净,连一滴油汤都没有留下。终于吃饱喝足的沁巴日郭兴,只觉得脑中不断传来幸福的眩晕感、他凭着最后的意识,勉强自己道了一声谢,便脑袋一歪、装在船板上鼾声大作,睡死了过去。
萧富重新架上鱼竿、端着烟袋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脸蛋;见郭兴毫无反应,便反身走到船尾,点燃了一盏昏黄的灯笼。
过了约有一刻钟之后,三条快船跨江而来,一名身披校尉皮甲的齐元军校官,跨步跃上萧富的船尾,弯腰仔细辨认了一番,差点没把嘴角咧到耳朵跟上:
“虎头腰封……这不是郭少侯爷吗?据说他的武艺着实不错,你是怎么拿住他的?”
“一锅鱼,六张掺了蒙汗药的干饼,市价一两银子不到。”
“啧啧,你这命是真好啊!咱齐元军的几万弟兄、没黑没白的忙了几十个日夜,可这条最肥的大鱼、却自己蹦到你的船上了!请客啊,必须得请客!”
萧富笑着点了点头,又弯腰拎起了一柄剖鱼刮鳞的小刀子,缓缓走到郭兴身边,手脚麻利的连下四刀,将对方的手脚大筋全部割断。随后,他用江水洗净了刀身和手臂,指着正在流血的郭兴说到:
“已经收拾利落了,你们把他抬走吧。我今天的鱼还不够数、还得再钓一会呢……”
幽北三路的渔行把头萧富,在眨眼之间、便将文武双全、将帅之才的郭少侯爷,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其手法之老辣、认位之精准,都令这位齐元军的老行伍自愧不如。
对方重新收敛了神色、弯腰伸手、刚想要架起郭兴向对船扔去、却突然又被萧富出言打断:
“慢着,还忘了件事……”
说完之后,萧富伸手敞开了郭兴半干的前衣襟,又捡起那柄小刀、刺上了一个浅浅的“墨”字……
天光大亮,东幽路总督李子麟,正在校军场点兵,忽然有手下传令兵来报:
“报!禀李督,昨夜丑时前后、敌酋郭兴束手就擒;如今已由六营校尉押至大荒城外、是否要将此人下狱看押,待他清醒之后好生拷问一番?”
李子麟本想点头应承、可眉头忽然一皱,又摇了摇头说道:
“郭兴此子牵连慎重,我等皆无权审问。你现在去一趟城北三山镖局、挂上一支“活镖”,把郭兴交给他们押往奉京城、送予陛下驾前御审。”
此人得令而归,李子麟则扶拢盔头甲胄、又重新系紧腰间宝剑,迈步站上了校军场的拜将台。
除李子麟之外、拜将台上还站着一名漠北壮汉。此人被数道绳索捆的活像是个粽子,双眼与嘴巴也被布条死死封住,然而他却始终面无惧色,仍昂首挺胸的迎接暖阳的抚慰。
李子麟走上拜将台之后、照准对方的膝弯连踢三脚、却仍然未能将他击倒。
李子麟冷笑了一声、回身从兵器架子上取来一柄金锤,抡圆了胳膊,将对方的膝盖砸碎;随后,他又换上一柄短斧、伸手拽着漠北汉子的鼠尾辫、对着脖颈劈砍而去……
从头到尾、李子麟连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过。
由于二人的姿势不便发力、所以李子麟剁了三下,才终于胡勒根的首级斩下;随后,他扬手将头颅扔下拜将台、擎起那杆沾染了胡勒根鲜血的幽北王旗,高声喝道:
“将士们,随某出征!”
李登留下的家底、再加上李子麟暗中重新混编整训,如今的齐元军,已经渡过去芜存菁的阶段、变成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而他们的第一场实战,便是奉皇命跨江而过、全面清缴中山路北境、收复幽北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