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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恪归国后,姜晋便一日忙过一日。是真的开战在即了。
烛火一挣一跳,将那封信件舔舐至尽,墨香悠悠飘散。这是靖意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他安插在宫中的人也该回去复命了。
四天,他说四天后便能安排好一切,带我离开。按写信之时推算,就是明日。
我遣退了所有宫人,数着更漏等黑夜散去。
卸下白日里的钗环耳珠,拭去粉黛,任三千青丝披落,忽地感到久违的轻松。
户外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初秋的雨,挟着丝丝寒气,却还不算太冷。此时月萤应该正陪伴着绐儿,绐儿虽然那么小,但总有一天会明白我们的苦心。只是到那时,我们就不能再见了吧。
我想到未来,不管去往何方,有靖意在,哪里都是好的。我是这么的喜欢他。
然而我没想到,这夜竟会如此漫长。
凌晨时分,我在榻上合眼小憩,并未睡熟。朦胧间传来极轻的衣料摩擦声,我以为是宫人来添香,便不理会。俄顷,那宫人已至我身前。我听到她的声音,低沉而暗哑,似是不确定,“永安公主?”
我蓦然清醒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宫人的声音,他是个男子!这宫禁之内,怎会容得陌生男子进入?
我倏地睁眼:“阁下何人?”
男子面覆黑巾,轻笑一声,“公主殿下,我是取你命的人。”
他冰凉的匕首架在了我颈上,并不下手,只轻轻摩擦。
命悬一线间,我竟出奇地镇定,全身血液都冷了下来,甚至扯出丝笑来,“是谁指使你?”
“听闻殿下冰雪聪明,不妨猜猜?”
我后退了一下,堪堪避开刀锋,“是宣国?”
刺客不动声色地把刀刃往下按了一分又停下,手稳得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意思?疼痛感伴随热流划过脖颈,却还不够伤我性命。我心念急转,思考比得平时更敏捷——
宣王想要我死无可置疑,但想要我死的不一定只有宣王;枬国宫禁守卫一向严密,两年来都未见一丝松懈,刺客却能直接找上我;明明我手无缚鸡之力,刺客却不急着下手,甚至拖延这么长时间……姜晋,姜晋的暗卫竟一个也不在吗?他不是一直不放心我吗?监视我的暗卫哪去了?
“不,不对。”我想喊出来,可实际发出的声音却细如游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一个姜晋!
心神骤然一松,痛感愈发清晰。
刺客察觉到我的变化,刀刃又划了一下,似乎要我流血而亡。
“永安殿下确是名不虚传,明白得很快。可惜了啊。”声音逐渐淡去。
血流的越来越多,痛楚感距我越来越远,模糊的意识却还在。不止宣国,宣国当然做不到这样……宣王无疑想借我的死打破祁国和枬国的联合,救自己于危难,但千里迢迢潜入一名刺客,怎能在重重守卫的枬国皇宫来去自如?无论协助还是默许,姜晋绝对知情……甚至,他才是制订整个计划的人……刺客也未必是专门的刺客,因为有靠山而不显慌乱,反而有闲心让我死得明白。姜晋有野心我一直很清楚,但究竟有多大——他甚至看不起与祁国的联合,难道他想要与梁国,最强的梁国,一较短长不成?
月萤,这样的枬国太子,他待你可是真心?我却看不清了。
薛恪,薛相,薛靖意……靖公子……我又要失约了。你会难过吗?不,你还是不要难过了,你把我忘了吧,今生已注定无缘。若来世还能相见,愿我们远离帝王家,相知相守,朝朝暮暮,永不……离分……
冥冥之中,似有天音——此为一世执念。
执念,那是谁的执念?是我的吗?
眼前景物飘飘渺渺,宫殿楼阁炊烟般散去,我又浮在空中。又,我为什么会觉得是又?这死后的情景,我不是第一次经历吗?为什么?我忘记了,我想不起来,干干净净。
我死后,看见了朝代更迭。本以为枬国或许与陈结盟,多年以后各雄踞一方。可,枬国竟然灭了。陈国起兵,祁宣暗助,势如破竹,枬国之衰无以挽回。姜晋的野心,姜晋的谋略,姜晋的国,通通不再了。对他我早已没有恨意,他的遭遇却也唤不起我一点怜悯。许是做鬼太久了,忘了什么是感情。为何会见到这些,我不懂。若说执念,能够惹得我念念不忘、心怀挂牵的,唯有靖意一人,我已不是公主,天下局势又与我何干?
记不清多少年清风一般散去,我也如风在各地潜行,见过了许多,也忘记了许多。没有了肉体的束缚,我行随心动,来去自如。我也曾愿伴着靖意,哪怕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在他身侧。我寻遍祁国,没有他的踪迹。我再踏上枬国,却只见一片倾颓。我虽是鬼,却不似妖有法术,若靖意漂泊四方,我寻不到他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我赌他终会回到祁国。
也见过和我一样的魂体,她说执念过强,会扰乱原应进入轮回路的时间。她讲给我她生前的事,讲时发觉漂泊数十年,已经忘了太多,原先的念念不忘,不过是时间的弥天大谎。她总算放的下,不再执着于世间。我听罢,仔细回忆,人生命途的多舛,遭受背叛的震惊,刻骨铭心的感情,的确已经淡化到不能再淡。我做鬼的日子远比做人的日子要长。
直到那日,相府挂起白幡。我恍然惊觉,靖意去了。我终究没陪着他共赴黄泉。而这时,我才发现,鬼也是会难过的。执着一念,死生不忘,方为执念。我到底不曾忘情。哪怕我远离靖意远离了那么久。可这远离,还有几分是为着能不去看他和世宁的夫妻和睦。
靖意去了啊。
那么,我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