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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夏天,天气格外地闷热。
老话说是秋老虎来了,来得相当威猛、迅疾且持久,频频刷新了许多项历史纪录。
我原先思忖着:近山十里阴,远尘自然凉。
谁知,太阳像巨型火球燃烧空气,密林喘息,峪道干涸,弥漫的湿气夹杂着暑燥,氤氲缠绕,盘桓不散。
平日,我晏坐林间,纹风没有。
周身的毛孔已被浮汗堵塞,像刷了油的鱼,晾在河岸上。
真是令人煎熬挣扎,烦躁不安。
偶尔,会想念仲春季节的诗情画意:
时有落花生,远随流水香。
柴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在兹念兹,昔日的寂然神闲、虚融淡泊的心境早已荡然无存。
仅仅因气温的变化就使我方寸大乱,坐立不宁。
唉,不是天燥,不是地燥,后学心燥。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终南山的云,究竟有多深。
我实在不敢探寻,只晓得自己还尚未摸到山门。
莫道山中无神仙,遇到神仙也是闲。
莫道山中不留客,便是留客也惘然。
山中自有神仙住,不是神仙自返还。
神仙冷暖随已意,凡人寒暑坐针尖。
这是山中老修行口口相传的古训,我如坐针尖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由于居住的房屋太窄小,只有南面,没有过堂风,室内也没有一件降温设备。
每至午后,只见温度计的指针节节攀升,升到37度8,之后就定住了,龟然不动。
极个别的时候,还能冲到38度,甚至于39度。
我像发高烧的病人一样,皮肤发烫,头脑发晕,汗水如同山泉,蜿蜒涌溢。
我感觉自己像蒸笼里的包子,浑身上下滋滋地冒着水蒸汽,看样子,马上就要熟了。
时间随着闹钟滴哒、滴哒、滴哒,点点流逝,仿佛在一步一步靠近某个爆炸的目标。
《地藏菩萨本愿经》云:凡人举心动念无不是罪孽。
生生世世,所思所做,罪孽如山。
我深知自己无始劫以来罪孽深重,迷于宿业,定慧难成。
目前只是强作功课,反受其害。
于是,我开始夜以继日地诵读忏悔文、抄写《金刚经》。
到了第七天的傍晚,我终于还是崩溃了。
一头昏倒在阳台的地面上。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喃喃自责:
坐进终南身心烦,虽闻正法性未参。
福地缘由福田生,凡识空拥万重山。
一声叹息之后,我便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了多久,从窗外吹来一丝微凉的风。
风声很轻柔,袅袅婷婷,纤纤缕缕,将前生后世压垒成一瞬,万物消殒又重生。
我静静地观想那似是而非的晚风,不禁,疑情大起:观者是谁?
待我从恍如隔世的迷蒙中撩开疲倦而沉重的眼皮,竟然清晰地看到:
窗外,深蓝色的夜空,高耸起圆拱型的穹窿,宛如一座华美典雅的天宫宝殿。
松软的流云轻盈地飘飘欲飞,好似那浓浓的雾霭在天阶玉砌之下,远远地隔开了滚滚红尘,划出了一方净灵法界。
过了良久,一颗金色的璀璨星辰赫然显现。
时近时远,时大时小,映衬在蓝宝石般的天幕之上。
更像是一枚金色的不朽勋章。
云朵波浪般涌过金星,金星时隐时现,巍然屹立。
仿佛闪烁着般若之眼,对所遇之境,不沾不染,视之不见,见如不见,不见自见。
我被金星有节奏的眨动和甚深的禅定所感召,一时竟浑然忘我,不知有身。
夜未央,风停住了缓慢的脚步。
窗外,一束暖暖的清辉,纱一般投射进来,披在我肩头。
令我受宠若惊,泠然一震。
清辉如泻,无形无质。
她层层渗透,铢积寸累,沦肌浃髓,洗涤着我的五脏六腑,血液气脉,融化了我的身心。
我突然睁开双眼,透过玻璃窗,看到一轮皎洁的月亮。
她淡淡的、黄黄的,似圆非圆,似笑似笑,安恬、愉悦、纯真,像小娃娃的脸。
她深深地震摄了我,令我不得不悄然竖直了身体,双膝跪地,面向明月,虔诚地合十双手,恭敬地息心、凝神、瞻仰。
窗外的月光,是那样澄净、醇和,那样润泽、清美,不可思议,无与伦比。
此物只应天上有,怎可使人窥一眸?
我在内心惶恐地祈祷,诚挚地赞颂,发自肺腑地盟誓……
一个渺小如微尘的窗内之人,手执妙法而心执尘念,身居福地却无福受用。
日过月过,烦恼根深。
虚度光阴,不见光明。
我是如此的德浅福薄,迷深障重。
却于极其偶然之必然,得睹天光,眼界、心灵为之洞开。
不知我该以何为报?真是羞愧难当啊。
此念一动,但见那朦胧的黄色光晕倏地褪去,像是掀开了她最后的面纱。
月亮绽露出她正大、静定、端严的真容,如同一面通透的玲珑宝镜,高高悬挂于宁静的夜空。
宝镜将灼热、燥烈的太阳光转化为清凉、安谧的月亮光,投射到漆黑昏沉的大地。
地面的角落,有一位渴望尽形寿、出离生死、悲心运笔、弘法利生的凡夫女子,于一隅之所,一窗之下,跪拜稽首,祈求开悟。
窗外的月光,如天水漫流寰宇。
月光是有重量的,她过滤我的身体,令我脏腑清净。
月光是有能量的,她灌溉我的心性,令我内外明澈。
月光是有现量的,她打开我的天目,令我洞见实相。
实相无相,荡荡无物,纯纯无瑕,一切空无人我。
月光是有证量的,她启迪我的般若之智,令我恍知本来,性光如月,澄静圆明。
窗外的月光,洒落如洗,把阳台照似白昼。
我盘起双腿坐在融融月色之中,如浮于莲池之上。
波光潋滟,剔透晶莹。
仿佛琉璃白玉台,七宝莲花开。
浩瀚无垠的天河,繁星点点,漫如河沙。
在宇宙海洋中邀游的月亮,实为月球。
它既不如镰刀,也不似圆盘。也没有晦望阴晴。
真正的月球,它从未渐渐圆满,也从未渐渐残缺。
它从未有过任何的变化,始终如一。
只是因为我们身处地球,眼界被太阳所遮挡,这才出现了所谓的消长盈亏,晦塑弦望。
使我们枉自慨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月既无圆缺,人岂有离合?
所谓离合,也不过是自心缘影,而非实相。
在我们所探知的宇宙里,大约有十亿个银河第般的河外星系,银河系有二千亿颗恒星,太阳仅是普通的恒星之一。
每一天都会有1700亿颗恒星诞生和毁灭。
科学家也承认宇宙的浩瀚不可思议。
目前为止,再先进的仪器也无法将整个宇宙悉数囊括。
真实的宇宙和世界又怎么能以眼见为实、世智为测呢?
眼见非实,因眼光如豆,无以照远。
眼见非实,因眼光如射,不能自见。
眼见非实,因眼光如线,不能周遍。
此眼正是我辈凡夫的肉眼、心眼。
世智亦然,所谓小心眼,正是自以为是,坐井观天,以蠡测海,两小儿辩日。
倘若能放下对肉眼的执著,对世智的依赖,心如明镜。
明镜本空,自性自知,便可心包太虚,量周法界,而生实相。
实相非相,以此推之,月光非月光,是名月光。
实为折射之光。
生死亦非生死,是名生死。
实为变幻之身。
人非万物之灵,是名万物之灵。
实为六道之类。
诸法平等,无有高下。
人自分别,执著烦恼。
人所大患,不过有身。
人所大惧,不过有死。
以生为生,终将归死。
不若以无生为生,生而不执生,不惧死,方可证入无余涅磐,常乐我净。
无我无不我,可得无量寿、无量光,与宇宙并存,究竟解脱,真实自在。
写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顿。
猛然想起一本经书,急忙转身到书架上请取拜读。
在《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之《月轮品》中,佛告诉摩诃迦叶:
七佛所说没有异路,诸佛成道也没有异法。
只有见性成佛。
凡夫众生,有自性不知。
如晦月(每月的最后一天),完全没有光。
初发心者,刚刚见自性本体。
如朔月(每月的第一天),有了一分光。
菩萨大修行人,根本智已得,所得智未全,智慧和妄心并存。
如弦月(每月的第八天),半明半暗。
圣人智慧圆满。
如望月(每月的第十五天),圆满光亮。
佛随即说偈言:
凡夫未知见,暗如晦月轮。
地前诸菩萨,光如朔月等。
地中大菩萨,明如弦月成。
地上觉菩萨,圆如望月满。
合经冥想,百千妙文,对景入境,如甘露灌顶,似涌泉注心。
清凉明亮,脏腑如透。
窗外的月光,遥遥西去。
我站起身,对着远逝的月亮,久久的拜忏、感恩、反思、庆幸、醒悟、激励……
百感交集,一时泪如雨下。
我提笔写下七言律诗,以谢月光,并资自勉:
黛玉葬花惜残红,春江月夜叹潮声。
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空。
如今识得性中光,超落尘封守泥垣。
业尽情空了生死,圆满觉悟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