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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窗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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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夏天,天气格外地闷热。

    老话说是秋老虎来了,来得相当威猛、迅疾且持久,频频刷新了许多项历史纪录。

    我原先思忖着:近山十里阴,远尘自然凉。

    谁知,太阳像巨型火球燃烧空气,密林喘息,峪道干涸,弥漫的湿气夹杂着暑燥,氤氲缠绕,盘桓不散。

    平日,我晏坐林间,纹风没有。

    周身的毛孔已被浮汗堵塞,像刷了油的鱼,晾在河岸上。

    真是令人煎熬挣扎,烦躁不安。

    偶尔,会想念仲春季节的诗情画意:

    时有落花生,远随流水香。

    柴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在兹念兹,昔日的寂然神闲、虚融淡泊的心境早已荡然无存。

    仅仅因气温的变化就使我方寸大乱,坐立不宁。

    唉,不是天燥,不是地燥,后学心燥。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终南山的云,究竟有多深。

    我实在不敢探寻,只晓得自己还尚未摸到山门。

    莫道山中无神仙,遇到神仙也是闲。

    莫道山中不留客,便是留客也惘然。

    山中自有神仙住,不是神仙自返还。

    神仙冷暖随已意,凡人寒暑坐针尖。

    这是山中老修行口口相传的古训,我如坐针尖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由于居住的房屋太窄小,只有南面,没有过堂风,室内也没有一件降温设备。

    每至午后,只见温度计的指针节节攀升,升到37度8,之后就定住了,龟然不动。

    极个别的时候,还能冲到38度,甚至于39度。

    我像发高烧的病人一样,皮肤发烫,头脑发晕,汗水如同山泉,蜿蜒涌溢。

    我感觉自己像蒸笼里的包子,浑身上下滋滋地冒着水蒸汽,看样子,马上就要熟了。

    时间随着闹钟滴哒、滴哒、滴哒,点点流逝,仿佛在一步一步靠近某个爆炸的目标。

    《地藏菩萨本愿经》云:凡人举心动念无不是罪孽。

    生生世世,所思所做,罪孽如山。

    我深知自己无始劫以来罪孽深重,迷于宿业,定慧难成。

    目前只是强作功课,反受其害。

    于是,我开始夜以继日地诵读忏悔文、抄写《金刚经》。

    到了第七天的傍晚,我终于还是崩溃了。

    一头昏倒在阳台的地面上。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喃喃自责:

    坐进终南身心烦,虽闻正法性未参。

    福地缘由福田生,凡识空拥万重山。

    一声叹息之后,我便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了多久,从窗外吹来一丝微凉的风。

    风声很轻柔,袅袅婷婷,纤纤缕缕,将前生后世压垒成一瞬,万物消殒又重生。

    我静静地观想那似是而非的晚风,不禁,疑情大起:观者是谁?

    待我从恍如隔世的迷蒙中撩开疲倦而沉重的眼皮,竟然清晰地看到:

    窗外,深蓝色的夜空,高耸起圆拱型的穹窿,宛如一座华美典雅的天宫宝殿。

    松软的流云轻盈地飘飘欲飞,好似那浓浓的雾霭在天阶玉砌之下,远远地隔开了滚滚红尘,划出了一方净灵法界。

    过了良久,一颗金色的璀璨星辰赫然显现。

    时近时远,时大时小,映衬在蓝宝石般的天幕之上。

    更像是一枚金色的不朽勋章。

    云朵波浪般涌过金星,金星时隐时现,巍然屹立。

    仿佛闪烁着般若之眼,对所遇之境,不沾不染,视之不见,见如不见,不见自见。

    我被金星有节奏的眨动和甚深的禅定所感召,一时竟浑然忘我,不知有身。

    夜未央,风停住了缓慢的脚步。

    窗外,一束暖暖的清辉,纱一般投射进来,披在我肩头。

    令我受宠若惊,泠然一震。

    清辉如泻,无形无质。

    她层层渗透,铢积寸累,沦肌浃髓,洗涤着我的五脏六腑,血液气脉,融化了我的身心。

    我突然睁开双眼,透过玻璃窗,看到一轮皎洁的月亮。

    她淡淡的、黄黄的,似圆非圆,似笑似笑,安恬、愉悦、纯真,像小娃娃的脸。

    她深深地震摄了我,令我不得不悄然竖直了身体,双膝跪地,面向明月,虔诚地合十双手,恭敬地息心、凝神、瞻仰。

    窗外的月光,是那样澄净、醇和,那样润泽、清美,不可思议,无与伦比。

    此物只应天上有,怎可使人窥一眸?

    我在内心惶恐地祈祷,诚挚地赞颂,发自肺腑地盟誓……

    一个渺小如微尘的窗内之人,手执妙法而心执尘念,身居福地却无福受用。

    日过月过,烦恼根深。

    虚度光阴,不见光明。

    我是如此的德浅福薄,迷深障重。

    却于极其偶然之必然,得睹天光,眼界、心灵为之洞开。

    不知我该以何为报?真是羞愧难当啊。

    此念一动,但见那朦胧的黄色光晕倏地褪去,像是掀开了她最后的面纱。

    月亮绽露出她正大、静定、端严的真容,如同一面通透的玲珑宝镜,高高悬挂于宁静的夜空。

    宝镜将灼热、燥烈的太阳光转化为清凉、安谧的月亮光,投射到漆黑昏沉的大地。

    地面的角落,有一位渴望尽形寿、出离生死、悲心运笔、弘法利生的凡夫女子,于一隅之所,一窗之下,跪拜稽首,祈求开悟。

    窗外的月光,如天水漫流寰宇。

    月光是有重量的,她过滤我的身体,令我脏腑清净。

    月光是有能量的,她灌溉我的心性,令我内外明澈。

    月光是有现量的,她打开我的天目,令我洞见实相。

    实相无相,荡荡无物,纯纯无瑕,一切空无人我。

    月光是有证量的,她启迪我的般若之智,令我恍知本来,性光如月,澄静圆明。

    窗外的月光,洒落如洗,把阳台照似白昼。

    我盘起双腿坐在融融月色之中,如浮于莲池之上。

    波光潋滟,剔透晶莹。

    仿佛琉璃白玉台,七宝莲花开。

    浩瀚无垠的天河,繁星点点,漫如河沙。

    在宇宙海洋中邀游的月亮,实为月球。

    它既不如镰刀,也不似圆盘。也没有晦望阴晴。

    真正的月球,它从未渐渐圆满,也从未渐渐残缺。

    它从未有过任何的变化,始终如一。

    只是因为我们身处地球,眼界被太阳所遮挡,这才出现了所谓的消长盈亏,晦塑弦望。

    使我们枉自慨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月既无圆缺,人岂有离合?

    所谓离合,也不过是自心缘影,而非实相。

    在我们所探知的宇宙里,大约有十亿个银河第般的河外星系,银河系有二千亿颗恒星,太阳仅是普通的恒星之一。

    每一天都会有1700亿颗恒星诞生和毁灭。

    科学家也承认宇宙的浩瀚不可思议。

    目前为止,再先进的仪器也无法将整个宇宙悉数囊括。

    真实的宇宙和世界又怎么能以眼见为实、世智为测呢?

    眼见非实,因眼光如豆,无以照远。

    眼见非实,因眼光如射,不能自见。

    眼见非实,因眼光如线,不能周遍。

    此眼正是我辈凡夫的肉眼、心眼。

    世智亦然,所谓小心眼,正是自以为是,坐井观天,以蠡测海,两小儿辩日。

    倘若能放下对肉眼的执著,对世智的依赖,心如明镜。

    明镜本空,自性自知,便可心包太虚,量周法界,而生实相。

    实相非相,以此推之,月光非月光,是名月光。

    实为折射之光。

    生死亦非生死,是名生死。

    实为变幻之身。

    人非万物之灵,是名万物之灵。

    实为六道之类。

    诸法平等,无有高下。

    人自分别,执著烦恼。

    人所大患,不过有身。

    人所大惧,不过有死。

    以生为生,终将归死。

    不若以无生为生,生而不执生,不惧死,方可证入无余涅磐,常乐我净。

    无我无不我,可得无量寿、无量光,与宇宙并存,究竟解脱,真实自在。

    写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顿。

    猛然想起一本经书,急忙转身到书架上请取拜读。

    在《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之《月轮品》中,佛告诉摩诃迦叶:

    七佛所说没有异路,诸佛成道也没有异法。

    只有见性成佛。

    凡夫众生,有自性不知。

    如晦月(每月的最后一天),完全没有光。

    初发心者,刚刚见自性本体。

    如朔月(每月的第一天),有了一分光。

    菩萨大修行人,根本智已得,所得智未全,智慧和妄心并存。

    如弦月(每月的第八天),半明半暗。

    圣人智慧圆满。

    如望月(每月的第十五天),圆满光亮。

    佛随即说偈言:

    凡夫未知见,暗如晦月轮。

    地前诸菩萨,光如朔月等。

    地中大菩萨,明如弦月成。

    地上觉菩萨,圆如望月满。

    合经冥想,百千妙文,对景入境,如甘露灌顶,似涌泉注心。

    清凉明亮,脏腑如透。

    窗外的月光,遥遥西去。

    我站起身,对着远逝的月亮,久久的拜忏、感恩、反思、庆幸、醒悟、激励……

    百感交集,一时泪如雨下。

    我提笔写下七言律诗,以谢月光,并资自勉:

    黛玉葬花惜残红,春江月夜叹潮声。

    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空。

    如今识得性中光,超落尘封守泥垣。

    业尽情空了生死,圆满觉悟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