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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守望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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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望窗外,终南山东西横亘,连绵起伏。

    逶迤的山脉犹如大海扬起的波浪,又似微风拂动的涟漪。

    或是仙女沐浴遗落的裙带,线条柔和、舒缓,富有雍容华贵的气质和雄壮浑厚的气势。

    向南极目,则是层峦垒障,山外有山。

    巍峨秀逸,颜色由深黄浅绿到青兰,与天相接。

    似有万马千军,森然阵列。

    又如亿万天神,显现端严。

    或是无数巨硕的花瓣,仰天绽放。

    再将目光收回,往近处细瞧,山脚的柿花、杏花、桃花、梨花、玉兰花。

    花开似锦,万紫千红。

    山腰上的板栗树、核桃树,郁郁葱葱,摇曳多姿。

    山顶上的松树、柏树,昂首挺胸,浩然正气,苍劲蓬勃。

    朵朵白云悠闲地飘荡,天空湛蓝如洗。

    两只长尾巴的喜鹊叽叽喳喳地穿梭飞掠。

    仰视良久,渐渐入静。

    天道左旋,地道右旋。

    天地各自旋转,如同天文纪录片,又配以悠扬的老歌。

    深深地呼吸一口这芬芳清新的山野空气,心里的杂念和烦恼也随之消散,荡然无存。

    宁静平淡的一天,从守望终南开始。

    洗漱完毕之后的清晨,便是坐在窗前望山。

    昨天采撷的蜀葵花晒在桌子上已经干透了,我把花瓣剪万碎片,用山泉水煮沸,泡了杯没有香气的花茶。

    袅袅白雾,从茶杯边缘摇身而起,徐徐向空中升腾。

    逐渐汇入楼前那串倒挂的紫藤,再由一对相思鸟的足下飘浮进娇嫩淡粉的樱花,细碎成一圈似隐似现的白晕。

    这时的情怀,会被春日的缤纷和柔媚慢慢牵引。

    曾经被默默掩埋的经年支流上,往事在进进退退中沉淀,逝水于起起落落里沉香。

    尘埃落定,原来如此。

    滚滚红尘不抵清风明月,辗转浮世不如回归自然。

    始终如一的是终南山殷切的呼唤。

    缘来如此。

    根深蒂固。

    源远流长。

    回归终南的梦想,从来就有,一直都在。

    暗暗潜伏,悄悄生长,日夜不息。

    其实,不是梦想,也不止于思想,它是一条命运之河。

    追溯,追溯,追溯,似乎没有源头。

    当我看到它时,它已经是那样的汹涌、澎湃、浩浩荡荡了。

    我是如此的愚蠢!迟钝!

    它却是那样的坚韧!耐心!

    它一直在等待中,静静地守候。

    ……

    第一次走进终南山,我已经14岁了,扎着两条黑粗的辫子,为着翠华山这三个诱人的字眼,兴奋得和同学抱着转圆圈,直转得眼冒金星,瘫坐在地上。

    头上的猴皮筋也挣破了,头发散了满脸,疯子一样。

    春游那天,每班乘一辆东风大卡车。

    车栓一拉,档板一放,同学们连蹦带跳地登了上车。

    班长高举红旗,站在司机楼后面,男生女生自动分列两旁,中间拉着一根粗麻绳,谁也不许过边界。

    随着一声清脆的哨声,卡车开动了。

    道路两旁的树木像两排大绿毛刷似地,刷过我们的头顶,云彩似乎伸手可及。

    我们使出吃奶的劲儿,扯着嗓子高唱各种学校里教过的歌曲。

    同学们开心地笑着闹着,在卡车上晃来晃去。

    有的男生故意往妇生堆里晃荡,又被女生连踢带踹地赶回“三八线”。

    车子开到半路上,突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们眼睁睁地被淋成了落汤鸡,又加上一个又一个地急刹车,卡车上原有整齐的队形完全乱套了。

    班长和红旗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所有的同学都抱着脑袋蹲在车板上、坐在车板上、趴在车板上,甚至是躺在车板上,滚成了一群泥猴子。

    调皮的男同学还趁机往平时爱干净的女同学脸上刮上两手指头,那个秀气的女同学立即就变成了大花猫。

    大家相互抹起稀泥,在东风大卡车上打闹成一团粥。

    只见湿漉漉的“三八线”在同学们的头顶上空荡荡的悬着,底下不是土豆就是红薯,没有一个象人样的学生娃。

    那个青春蒙发的快乐,真是今生不再有。

    纯粹的、干净的,完全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理由和目的。

    完全放下自我、放下世界、放下条条框框,与天地人和睦一体,没有分别。

    有时,我看到现在的学生春游,坐在高级空调大巴里,卧进厚厚的海绵软座上,嘴里含着饮料吸管,手上握着手机,边喝饮料边刷屏幕。

    表情呆滞、面容麻木。

    既不欣赏窗外的景色,也不与同学交流,像一堆摆放整齐的机器,没血没肉没灵魂。

    我们那个时代,没有手机、网络、饮料、空调车,同时,也没有雾霾、臭河、汽车尾汽,更没有冷漠、虚伪、算计,乃至敲诈。

    我们能看到碧绿无边的麦田,挺拔茁壮的白杨,清澈的小河欢快地流淌。

    我们能看到朴实憨厚的农民,头戴破旧的草帽,扛一把锄头,向我们露出腼腆却真诚的笑容。

    我们能看到老师对学生发自肺腑的关爱和期望,同学之间纯洁无邪的友谊和情义。

    我们能看到成长的快乐和希望,人心和环境都是那样的美好和睦。

    生活在那个年代里,简单、幸福、阳光,我们很知足。

    言归正传,记得第一次走进终南山的感觉像是掉进了天堂。

    翠华山,青山翠柏,美不胜收。

    山顶的天池如同巨大的翡翠,镶嵌在群山环抱之间。

    阳光洒落在树冠上,稀疏的影子倒映在湖中。

    我们泛舟在碧绿的天池,看到金光点点,波光粼粼。

    山影云影树影都叠在了一起,晶莹灵动,层次分明,又变幻莫测,仿佛失足跌入了八宝盒,璀璨炫目,令人迷醉。

    进山之后,更是别有洞天。

    风洞冰洞,洞洞相连。

    走到里面有一种被强烈磁场吸引住的感觉,挪不动脚,傻傻的呆住了。

    难道说世上还有这样神奇美妙的地方吗?

    当时并不知道翠华山也属于终南山的一部分,直到上了大学,才真正地听到了终南山的威名和特殊意义。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全国流行气功热,我也跟风参加了气功学习班。

    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奇怪的课外作业:

    每天晚上十二点整,找到学校里最有缘的一棵松树,背靠松树,面朝终南山采气半个小时。

    有同学问:“为什么要面朝终南山?”

    老师回答:“自古以来,终南山都有大量的修行人在用功修炼,那里的气场极大,经久不散,被称为:天下修道,终南为冠。

    你们对着终南山采气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神奇效果。”

    同学又问:“为什么要背靠松树?”

    老师回答:“练功要找十八公,十八公就是松。”

    同学们都笑了,一笑了之,没有再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当时住在女生宿舍105号房间,晚上到了十一点半,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

    而三层高的女生宿舍大门早已把了“铁将军”,往外一推,手指粗的铁链子哗啦啦地抻直,在两扇大门的上方露出了一个三角空隙。

    我踩上铁链子,钻过门顶,跳出了女生宿舍。

    一路之上,粗壮的法国梧桐树把本已经昏暗的路灯遮蔽个严严实实。

    我像是一个人在夜游,睁眼瞎似地摸到了教学区。

    只见两扇大铁门,高达三米,严丝合缝。

    没有地方可钻?

    无奈之下,我咬咬牙,抓住了铁栏杆攀爬、翻越。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进到了教学区。

    可没想到,里面连路灯都熄灭了。

    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我感觉像是一脚踏进了井里,心里那个后悔哟。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一跺脚,心想:前面就是地狱、鬼门关,今天晚上也要趟一趟。

    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

    没有风,也没有一丝光亮和声音。

    我凭着记忆,摸到了我们系教学大楼前的一棵松树。

    据说,此树是建校奠基时校长亲手种植的,应该是全校最年长的一棵树了。

    我背靠着粗糙厚实的松树,面对终南山的方向,眼前是墨一样的黑,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朝向。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高举起双手,想像着终南山那强大的气场穿越我身,抵达我心。

    终南山,我来了!

    不知道站了有多久,手臂麻木了,腿也发酸发抖。

    我感觉自己不像是在采气,而是彻底、完全、自觉、自愿,克服一切阻力和困难,诚心诚意地向终南山投降了。

    第二天,老师问:“昨天半夜,谁去采气了?”

    我把胳膊竖起来,同学们扭头奇怪地盯着我。

    老师问:“你采到了什么?”

    我如实回答:“啥也没采到。”

    同学们一阵哄笑。

    老师又问:“那你有什么感觉?”

    我如实回答:“胳膊酸,举的。”

    同学们先是吃惊,后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笑倒了一批。

    老师没有再问下去。

    第二天,我仍旧去采气,仍旧没有感觉。

    一周后,老师问同学们:“谁半夜去采气了?”

    我把胳膊扬起来。

    老师问:“你采到什么了?”

    我说:“还是啥也没采到,真的!”

    同学们的哄笑里增添了许多嘲笑。

    老师又问:“你既然什么也没采到,为什么还要坚持去采气?”

    我十分不解地反问:“还不是你叫去的,你还问我为什么?”

    这回,同学们笑得刹不住闸了,有几个干脆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在打滚。

    老师摇摇头,表示对我的智商无可奈何。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坚持了将近三个多月。

    终于被同学举报了。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成为了当时校园稀有的新闻。

    班主任、系主任都找过我谈话,我不明白练气功采气犯了哪条王法?

    最后,校长居然让我给他练一套气功看看,并且告诉他,气到底在哪里?

    我当时为知犯了哪根牛筋,竟然对校长说:“不用练,气就在你肚子里,你一肚子都是气!”

    校长被我气得真是一肚子气,他反而给气笑了。

    跟我讲了许多云山雾罩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也不想听。

    只是最后一句把我给难倒了,他说:“你宁愿三更半夜翻两道门去采终南山的气,为什么不直接去终南山采气?”

    我登时傻眼了!

    对呀!我为什么不去终南山呢?

    这是一个锚,沉进了我的心海。

    学校最终没有处罚我,校长还送给我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你是如此的执著,你可知道你执著的是什么?

    我没有看明白什么意思。

    毕业时,我把笔记本还给了校长,在他的留言底下写着:我知道,我心里知道。

    其实,我并不知道。

    那么说,只是因为年少轻狂。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坐在终南山脚下的一间小屋子里,回忆起当年的那些往事,有时想笑,有时想哭,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沉默。

    大学毕业五年,我离开了故乡西安,来到南国特区深圳生活工作了十多年。

    对于钢筋混凝土的丛林,车水马龙的喧嚣,灯红酒绿的迷乱,纸醉金迷的诱惑,真的是厌倦了。

    厌烦了。

    厌恶了。

    我一分钟、一秒钟、一瞬间也不愿意再看到、听到、感受到那种急功近利的畸形浮华和残酷肮脏的怪胎奇迹。

    我毅然地返回了家乡。

    渴望在逃出“绞肉机”之后,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返朴归真,结庐终南。

    那里,刚刚兴起由网上自发组织的民间登山队,我省体育场集合。

    每周六周日早上八点钟出发,晚上六点钟返回。

    目标正是秦岭七十二峪,那些没有开发过的原生态山林。

    每一次背上行囊,登上大巴车时都是气意风发,斗志昂扬,看到城市在身后退却,绿色逐渐增加。

    终南山像英武的天神伸开了臂膀,我的心就要飞上了天堂。

    真恨不能一头扑进终南山的怀抱,让我好好地安稳地睡上一觉。

    然而,真正进山的路是艰险的,先是徒步十几里地,继尔拔高十几里。

    全都是原始山脉,密林遮日,不见天光,除了陡峭的山崖就是无边的荒草。

    常常爬到山腰时,已经精疲力竭,身心处于崩溃的边缘。

    有时,真的悔恨呀!

    悔得肠子都青了,不应当来受这份罪!

    实在受不了了,我就搂住一棵大树痛哭流涕,哭得嗓子都哑了,脸上挂着泪珠,继续穿越十几里地。

    不知趟过多少溪流,翻越多少高地,流了多少眼泪和汗水,总是彻底绝望之前,面前开始发光、发亮,直到再也没有任何的阻挡,视野一下子全部打开!

    像打翻了黑盒子,我从里面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爬出来,恍然大悟,登顶了!

    云海在脚下翻滚,似波涛拍岸。

    青山低首,拱卫如礁石,若隐若现。

    奇松怪柏,恰似游龙,出没其间。

    彩霞万丈,金丝银线。

    红云朵朵,灿烂光辉。

    好一个琉璃世界、神仙境府。

    我躺在山顶,趴在山顶、蹲在山顶、站在山顶,我像受惊了似的,不知怎么才好。

    又在厚如毛毯的高山草甸上来回打滚,直到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各色的山色,我完全失去了意识,像个醉汉。

    最后,我跪在山顶,笑得流出了眼泪。

    面对妙不可言的终南山,我泪如雨下,心潮澎湃,激动得几乎要窒息过去。

    从那一刻起,我对山下的一切完全失去了兴致,对尘世的爱恋荡然无存。

    自从一见终南山,花花世界无颜色。

    愿化顽石常相守,陪伴日月云起落。

    一个人呆在山顶,傻傻的,呆在山顶。

    我的心被终南山的山神摄走了,我的魂留在了终南山的山顶上。

    几天不去登山,我就浑身不自在。

    几天不去登顶,我就失魂落魄。

    我似乎上了瘾,中了毒,抽了风一样。

    我已经把持不住自己,不知不觉,常常面朝终南山痴痴地发怔、出神,对身外世界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无论在哪里,我的眼睛里都是山顶那一副瑰丽壮丽的画面。

    这样,上山下山,坚持了几年。

    我终究有了自知之明,我不过是一介凡夫,红尘一粟。

    山顶虽美,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终南山。

    我仅仅看到的是终南山门前的一隅景观而已,尚未入门,更遑论窥其全貌,乃至面见主人了。

    我打算在终南山附近寻觅一处小屋,能够亲近他。

    默默地倾听,用心地感受,细细地接收。

    我不是奔着名相来的,终南山的魅力绝不止于他的形与色。

    很快,我发现秦岭的脚下早已密密麻麻地别墅林立,沿着环山线,隔三差五地便是价格昂贵的高档住宅区。

    一条看不见的红线将我隔离开来,我放下了走近终南山的妄想。

    然而,世事难料。

    十年以后,我居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低价,购买了一个小区里面积最小的房子,住了进来。

    从此,得以住在了终南山的身旁。

    每天上山打水,上山打拳,上山看云,上山看水,上山看山。

    ……

    终南山,你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让我魂牵梦萦,让我三十年来兜兜转转,还是停在了你的脚下。

    天天望山、爬山、想山,这些年来,我似乎有些醒悟。

    终南山的磁场在于他的沉稳和生机,在自然的运化当中,奇妙地融合为一体。

    他没有任何的主观欲望,随顺天地造化。

    没有一点儿的自私自利,把一切都无偿地奉献给万物生灵。

    没有执著和烦恼,完全没有一丝彰显自我的念头。

    终南山啊,你化掉了自我,成就了自我。

    你输散了力量,凝聚了力量。

    你融入了大道,呈现了大道。

    不显山露水,是真山水。

    终南山,你彻底征服了我,我愿生生世世追随、效法、守望着你。

    在在处处,点点滴滴,向自然大道靠拢。

    守望终南,很多时候不需要语言,更不需要张扬。

    守望终南,可以平静得像轻轻映在溪流里的云彩,可以自然得像滑过指尖的瀑流。

    守望终南,是国为感恩、仰慕和崇敬。

    守望终南,是灵魂的相约,是心与心的拓印,是密中之密的授受,是光内之光的灌顶,是无上道上的传法,是自性真身的熏修。

    守望终南,是天意,也是使命;是命运,更是幸运。

    守望终南,谁在为我安排?

    守望终南,我在为谁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