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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并没有走进屋子,而是站在大门外面,直勾勾地看向门后的那边。
那边,热闹。
一个红衣少年,两手各拎着一个酒坛。
他的一只脚搭在一张桌子上,当然,脚下还有一把朝天的络腮胡子。
他的另一只胳膊已将一个白脸小个子揽入怀中,当然,肘间也已死死卡住了他的咽喉。
一边一个,一人一坛。
不分轩轾,雨露均沾。
行事虽然夸张了些,可他灌得却很谨慎,他要确保这坛子里的每一滴酒都进了他们的喉咙,半点不能浪费。
喝酒的人,眼神已经逐渐迷离,一坛子还没有见半,整个人又已垮了下去。
白脸小个子望向门口,门口的人也正望着他。
这是店里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可以求上一求的人。
毕竟,他是他的人。
可这个人看着他这般落魄的样子,竟噗嗤一声地笑了。
书生怀里揽着娇俏的美人,微笑着走了进去。
他的目光只在地上的两个人身上扫了一下,就立马停在了张子虚的身上。
“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他看着张子虚,满目的心仪之色,“我千金赌坊倘若有了这样一个得力的伙计,还怕那些令人头疼的老赖欠债不还么。”
角落里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自己家的伙计都不在乎,倒转头先惦记起别人家的来了?”
“我黄金屋向来如此,谁有用,谁才是我的人。”
他说着话时,眼睛里已似是放出了光,看着张子虚时,好像已想象到了他身佩索命铁链,手执牛皮小鞭,腰跨银钩小刀的样子。
真好看。
有用的人,向来都很好看。
“那这两个呢?当真不要了?”
“你若是喜欢,送你也未尝不可。”黄金屋说着,人已经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一眼。
“呸,连你都不要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好的东西,我又要来做什么?”
“说来也是。
这两个不成器的青瓜蛋子,是我前些日子从陇右顺道带回来的,还没学会这里的规矩。
自以为披上了这身皮,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说着,已轻轻从柜台上捧起了一坛酒,放到了身边红衣女人的手上,
“出门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即便得罪小人,也万万不可得罪女人。
可他们就是不听,才闹出这样的笑话。
花掌柜你大人有大量,不与他们计较,我在这里自罚一杯先干为敬了。”
女人的手白皙如玉,轻轻拂拭了一下坛口,酒坛子上的泥封竟一溜烟的化成了灰,散落一地。
好美的手。
好香的酒。
好深厚的内功。
泥封已碎,酒香四溢。
只不过,酒香还没来得及飘进她的鼻子里,一阵风便已将这酒香气刮走了。
女人只觉得有阵疾风从身旁吹过,可是她散落的发丝,轻柔的裙摆却半分都不见飘起,就像是从未有过这阵风一样。
唯一能证明这阵风不是幻觉的,便是她手上的酒坛子已经不见。
酒坛子,已落在另一只更白皙更修长的手上,这只手看起来虽娇柔细嫩,可却骨节分明,藏着力拔千斤的劲道。
只要她想抓住的东西,就没有再能从她手上逃出去的。
“可别,现在您才是大人,这酒我可罚不起,还是我敬您吧。”
她说着,已经仰头抱坛灌了下去。
“你……”
黄金屋刚想伸手去拦,却又停了下来,他仔细观察着这个女人,眼中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他的顾虑绝非是多余,他当然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酒。
炮打灯,最烈最呛的酒。
一坛十斤,滴水未掺,古往今来也从没有人敢用这种喝法。
“放心吧,黄大人。”谢乌有早已躺回了柜台后,微眯着双眼,“你可知,这世上最能喝酒的三个女人是谁?”
“不知。”
黄金屋摇头,微笑。
“就是花荼蘼,花荼蘼,花荼蘼。”
听着他的话,黄金屋不由得摇了摇头,又跟着点了点头,“这倒是了,可她怎么这么能喝?”
“因为,量小非君子啊。”
看到她一口气将坛子灌得干干净净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一抹讥笑却已浮上了嘴角。
“见过抠门的,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
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舍不得把你那宝贝酒水分上我几口。
幸好我知你其人,早已自备了酒菜,否则岂非要来你这里喝西北风了。”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身旁的美人已经从拎着的竹篮中取出一只翡翠琉璃盏,斟上了一杯醇香的波斯葡萄。
“你错了。”
“错了?”
“我这里东风紧,西风俏,南风润口,北风如刀,各有各的滋味,就算有西北风喝,也不白请你。”
她将酒坛子扔回了柜台里,朝着张子虚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将那两个烂醉如泥的人丢出去。
“还剩下两坛,怎么不请他们喝完了?”
黄金屋并没有在意被拖出去的两个人,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对面的女人身上,
“你不是最讨厌欠别人的?”
“不欠,不欠,这酒虽不喝了,我还可以请你吃一碗牛肉面。”
“为什么每次我看到你,都是在吃牛肉面?”
黄金屋听到这三个字就皱起了眉,牛肉面这个东西,去陇西的一路上他已吃得厌腻了。
“好吃啊。”
“怪不得你这店里从来只有酱牛肉这一道菜,你还真是永远都吃不腻。”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是最怕麻烦的了。少即是多,若是能够化繁从简,九九归一,岂不快哉?”
“可牛肉只有大块的嚼着才好吃,这比纸还薄的牛肉片,我倒还真是吃不惯。”
“不好吃,也比没得吃强。”
“没得吃?”
“是啊,你没穷过,你不知道。若是你连着饿上了几天几夜,才会知道,那时候街边能够有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该有多好吃。”
黄金屋闻言撇了撇嘴,“如果面中再能有两块牛肉,即便是薄如纸,也一定是人间美味。”
“那是我在山下吃到的第一顿饭,不到一斤的牛肉,面馆的老板能切成一百多片,每碗面里放两片。”
“这么黑心?”
“是么?”
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放下了手中的碗,
“我习惯吃这样的牛肉,不是因为喜欢,那是我下山后学到的第一个教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是要谨慎一辈子的,我要每天都吃给自己看。”
黄金屋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尝尝看了。”
“别急。”
她的眼睛滴溜溜在黄金屋身上打量了几圈,抿嘴笑道,
“刚刚那两人没喝完的加上没开封的,还剩三十斤。
咱们这儿的炮打灯十文钱一斤,可是最实惠不过的。
合计下来,总共还欠你们三钱银子。
一碗牛肉面五钱银子,麻烦黄大人先去柜台上把账补齐,莫要揩咱们小老百姓的油水才是。”
“刚刚还说要请我,怎么转头便要起钱来了?”
“是请你呀,请你吃面,请你付账。”
“哈哈,好你个花荼蘼,在这儿等着我呢。”黄金屋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女人便已转身去了柜台,“五钱银子一碗的牛肉面,你确定真的卖出去过?”
“吃得起我这碗面的人,本就不多,能吃得到的,这儿倒还真只有黄大人你一个。”
“花荼蘼,荼蘼花,个把月未见,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本来我一回来就想来找你的,可我却知道你这个懒骨头一定至少得睡到这个时辰才起。”
他说着,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毕竟,有人昨儿个可是忙活了一整夜呢。”
荼蘼听到昨夜这样的字眼,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鬼见愁。
可她却只能若无其事地打起了岔子,“想我?佳人在侧,美人如斯,你还敢口出妄言,就不怕人家姑娘撕烂了你的嘴?”
“佳人?”
他用扇子挑起了身边美人的下巴,似是仔细端详了好久,又皱眉叹道,
“美则美矣,不过俗艳罢了。”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就这也算?”
黄金屋突然大笑了起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边最不能缺的,除了好马,就是美人了。
可这样俗气的女人,但凡有点银子的地方都能见得到,不过凡品,聊胜鸡肋罢了。”
“男人可真是难伺候,未涉俗世的小姑娘总嫌她不够懂事,等人家懂得体贴人了,反倒又觉得她变俗气,你说是也不是?”
她说着,抬头笑着问起了那红衣的女人。
女人闻言只是笑笑,一句不答。
她只听一个人的话,也只回一个人的话。
“俗又如何?”黄金屋摇头嗟叹,“男人也是人,也同样不能免俗的。”
“在你眼中,除了银子,什么不是俗物?”
“有,有很多啊,温柔秀气的女人是个中佳品,小家碧玉,知书达理,宛如池中清莲,倒是可以一赏。”
荼蘼皱眉道,“所以,风尘女子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大家闺秀看起来像个风尘女子,总是会特别招人喜欢。”
“那你呢?”
“我?”
“是啊,也许你也应该学会变得听话一些,一定会招更多的人喜欢。”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常坐的角落,看了一眼屋檐上的破洞,眼中早已古井无波。
“我才不要别人喜欢,我只要自己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