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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合斩。
这门大名鼎鼎的扶桑刀术,易行之早在前世便有所耳闻。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扶桑国是不是前世的的日本,百晓生所使用的居合术到底是不是他听说过的那一门。
但是,当百晓生右手拔刀出鞘那一瞬间的风采,着实令易行之叹为观止。
百晓生的长相非常普通,谈吐中也听不出有何文才。
但方才惊鸿一瞥间,百晓生那行云流水的抽刀,那道璀璨夺目的刀光,竟然让易行之在某一刻,感觉他仿佛是天上的仙人一般。
尽管这道刀光,易行之此前已经瞧见过一次。
可如今再次看见时,仍是无可避免的生出惊艳之感。
如果他不姓赵的话,或许会成为一名很棒的刀客?易行之这般想着。
所幸,这道刀光来得快,去得也很快。
刺眼的光芒一闪即逝,旋即露出了被笼罩其下的两个人。
台下的人们一瞬间亦是瞪大了眼睛。
谁胜?谁负?
擂台之上,那二人仍是相对而立。
他们的表情里也瞧不出任何有关胜负的情绪。
如今,他们只是神色平静地对视着。
半晌,司徒追命埋下头,怔怔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的衣衫已经被刀锋割破。
自下而上,角度倾斜,露出了其中仿佛崖边老树一般的枯瘦皮肤。
一丝丝殷红的血迹,正从那皮肤之下缓缓渗出。
司徒追命胸前,那道三年留下的刀伤,已是再次被划开了。
新的伤痕入肉极浅,但位置却分毫不差。仿佛是出刀者拿着尺子在他身上好一阵比划后,才沿着痕迹仔细砍出来的一般。
到底要何等眼力,何等记忆,以及何等稳定的一只手,才能如此精准地让长刀斩在那道陈年旧伤之上?!
“好刀法。”
司徒追命拉紧胸前破碎的衣衫,轻声感叹了一句。
闻言,司徒追命对面的百晓生嘴角勉强向上勾了勾,似乎是想努力做出一个笑容。
可惜,他终究没能做到。
因为他的右肩之上,而今正插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飞刀。
伤口深至骨骼。裸露在外的,只剩一截极短的刀柄。
“哐当”一声,百晓生手中的长刀亦是再也拿捏不住,无力的滑落在地。
“翩鸿飞刀,天下第一暗器。果真名不虚传……”
百晓生的脸色像是一片布满阴霾的天空。
他伸出左手,按着右肩,似乎是想止住血。可惜收效甚微,猩红血液仍是不断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运气好罢了。”司徒追命看着他的眼睛,低低笑着,“况且,认真来算的话,我这飞刀只能排第二。天下第一当然是那唐门的孔雀翎,我曾有幸见识过一次,着实自愧弗如……”
“可是……”百晓生的脸颊开始发白,鲜血顺着肩头不停淌下,已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了一汪小池;可他仍是执拗地昂头站着,似乎是想刨根问底,“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当然想不明白。
片刻之前,他甚至没把司徒追命当成一个像样的对手。
毕竟,他的刀法如何,他自己最是清楚。
就连亲手教他居合斩的师父,那位名震东瀛岛的扶桑‘刀神’,亦是夸赞他的刀法已不在自己之下了。
可这般无敌于世的刀法,究竟为什么会输了呢?
三年前,面前这个人在他的打刀之下,半点反抗也未能做到。
而三年后的今天,为何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能破解掉自己这一式日益精进的刀法?
“我知道,以我现在的状态,是决计躲不开你那一刀的。”司徒追命看着那脸色愈发苍白的百晓生,摇头叹道,“所以,我只能赌一把。”
“所幸,我似乎赌赢了……”
司徒追命而今已年过五旬。
知天命的年岁,实在已算不上年轻力壮了。
纵使他武艺再高强,内力再精深,他最多也只能比常人活得更久一点。
但是,身体机能的日渐下降,始终是这个年纪无可避免的事实。
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反应速度。
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在司徒追命第一次瞧见这片刀光之时,他便清楚的知晓——凭自己如今的反应,肯定是来不及躲闪的。
换作二十年前的他,或许还有可能。
而现在这个司徒追命,靠着这一双已经有些浑浊了的眼睛,却是连那人怎么出的刀都看不清……
衰老,终究是所有江湖人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但司徒追命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
无论那一战败得有多惨,可那种早已刻印进骨髓血脉里的性格,绝不会让他就此低头认输。
老也罢,慢也罢。与其怨天尤人,他更愿意去寻找一些虚无缥缈,哪怕是根本不存在的取胜之道。
“赌?”百晓生说着话,双膝却是微微一弯,颓丧地坐到了地面上去。“我还是不明白。”
血流不止,他已经虚弱到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
“没错,赌。”司徒追命缓步上前,站到百晓生身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眼睛看不清,我便只能选择去听声音了……”
司徒追命的确在赌。
只不过这赌注实在是有些大罢了。
自那晚受伤之后,他在脑海中曾无数次推演过,自己与那位刀客的战斗。
在那些不计其数的演练中,司徒追命却逐渐发现了一个更加令他绝望的事实——即使他能看清那人拔刀,但以他目前的反应速度,仍旧不能躲开……
认清现实之后,理所当然的,司徒追命便开始了一场豪赌。
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或许这个办法只是他内心之中的最后一丝执念,但他仍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他赌的东西,是百晓生在长刀出鞘前的某个时刻,刀鞘之中由于内力激荡,会提前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
这个想法其实非常荒谬。
先不谈司徒追命对这扶桑居合术一无所知;甚至直到昨晚,他才第一次听到了这门刀法真正的名字。
他也不清楚,这种古怪的刀法,到底是不是以内力驱使的。
如果出刀者拔刀之时并未使用内力,那么所谓的声音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更何况奇毒入体,他或许根本就活不到与那位刀客再次相见的时候......
但司徒追命并没有想这么多。
骄傲者的偏执,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所以,为了那一声可能压根不会听到的声响,司徒追命便毅然决然地堵上了自已的一切。
先是练耳朵。
眼睛不好用,那便不再去用了。
听觉最好的人,当然是盲人。
闭上双眼,会让自己更加专注。
于是,从司徒追命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这几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布条紧紧蒙住了双眼。
直到来梁城之前,他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才暂时放弃了这般堪称自虐的行为。
不过效果也是非常显著的。
在黑暗之中生活久了,耳朵的确会变得非常敏锐——他现在甚至能听到万金园外,某片风中落叶所发出的‘沙沙’响动。
而后便是把握时机。
就算真正听见了那个声音,可若是他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依然无济于事。
司徒追命开始练习飞刀。
尽管他的翩鸿飞刀早已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是他依旧很怕。
他怕自己不能在最完美的时机掷出飞刀。
因为以司徒追命目前的身体状况,他只有一次全力出手的机会。
巅峰状态的一击过后,他的精力会立刻衰竭,第二刀的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跟何况,要在闭着眼睛时扔出飞刀,还要准确命中目标,比睁开眼又困难了无数倍。
出手早了当然不行。他怕那人能够躲开。
出手晚了也不行。那人刀招若成,他的飞刀也就再没机会出手了……
他只能在刀势将成未成之时,立刻扔出飞刀,打断那人的动作。
如此这般,那人才既无法继续出刀,也来不及收手躲闪。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司徒追命这几年练习飞刀的次数,或许比他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
为了一声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听见的声响,为了一个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时机;司徒追命就这般日复一日的准备着,足足三年。
偶尔,当他在一片黑暗中麻木地扔出一枚又一枚的飞刀时,他会忽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样做,有意义吗?有希望吗?
但这个念头并不强烈;并且一旦产生,便会立刻被他强行抛到脑后去……
终于,天可怜见,他如今又站到了那位刀客面前。
这些年他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也都将在这一战中赋予其意义。
这便是他一直在追寻着的东西。
刚站到百晓生对面时,司徒追命的确有些害怕。
怕到全身都有些颤抖。
可笑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死亡?失败?抑或是怕自己这三年来所做的一切,全都变成一个笑话?
但是,当司徒追命闭上双眼后,一切又有了不同。
眼前那些熟悉的漆黑墨色,让他仿佛又回到了这三年间的某个清晨。
还带着些凉意的阳光洒在身上。微风和煦,露水芬芳。
耳畔众人的窃窃私语,似乎也变成了婉转悦耳的风吟鸟唱。
而他依旧站在他的小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重复投掷着飞刀,恬静而安详......
恐惧尽数消散。
内心只余下一片冰霜般的冷寂。
然后,他便听到了百晓生的刀鞘中,一声细微而又突兀的“咔咔”声响。
在那一刻,司徒追命竟然觉得这大概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了。
于是,飞刀出手,仿佛流星划破夜空。
就像之前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这一次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
……
戏台的另一个角落。
绮罗瞪大凤眼,定定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形已有些佝偻的白发男人,而后拿脑袋拱了拱身旁易行之的肩膀。
“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抓住那条鱼啦?”
闻言,易行之抬起手,在她那白皙挺翘的琼鼻上轻轻捏了一把。
“当然。你瞧!真是好大的一条鱼啊。”